贺兰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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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的贺兰山依旧白雪皑皑,敖包圪垯峰瓷白的山顶云雾飘渺,16岁的没藏黑云掀起帘子,最后看了一眼家乡的方向。四个月前,没藏黑云刚刚和野利家族的公子野利遇乞成亲。兄长没藏峨博受到皇上的重用,没藏要赶去兴庆府了。

没藏黑云知道,哥哥非要自己嫁给野利遇乞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他是当今皇后野利都兰的叔父。没藏家族的女人生下来就要为家族做牺牲,所谓爱情,不过是哈溪毛藏河里蜿蜒的水草,看得见摸不着。没藏黑云展开手心,是一只金色的耳环,这是屈藏哥哥送给她的礼物。那年陪兄长出猎,认识了在祁连南山练兵的屈藏哥哥,他是近畿军的将领,骁勇善战。

没藏黑云想起那天傍晚,屈藏哥哥拉着她的手,送给她这个礼物。他说,他找了族里的厮乩为这只耳环赐了福,能保她平安。他要被调去黑水军司了,他会给她写信,每天都会写。

只是自从他走后,没藏黑云没有接到过他的一封信,直到她嫁给了野利遇乞。没藏黑云也知道,丈夫野利遇乞并不是很喜欢她。他有很多妻妾,没藏黑云不过是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哪怕她长得很美。

她记得成亲那天,野利遇乞刚下朝回来,作为皇上最器重的大将,他每天都很忙。他穿着紫色的襕衫,腰带上挂着一只银锥,镶满宝石的短刀刺的没藏黑云的眼有些痛。他的皮肤很黑,泛着金属的色泽,他摘下云镂冠上的一颗珍珠给了没藏黑云。然后第二天就赶回了天都山兵营。

因为战事繁忙,野利遇乞很少回兴庆府的野利府邸。没藏黑云整日呆在家里,所有人都欺负她,她甚至连买脂粉的钱都没有。没藏黑云整日打听屈藏的下落。后来,有人告诉没藏黑云,屈藏早已在夏辽边境战中战死了。

没藏黑云万念俱灰,她开始笃信佛教,整日在屋中诵经。兴庆府里万叶千声,人们渐渐遗忘了这个整日裹着黑纱的女人。翌年,野利遇乞被人陷害谋反,皇帝李元昊大怒,下令夺野利遇乞兵权,并赐野利遇乞自尽。野利遇乞死后,府邸被查抄。

没藏黑云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飞花狼藉。野利府邸里男人女人的嚎哭声撞击着她的神经,梦又不成灯又烬,没藏黑云从衣柜里翻出一把银刀,拆了发辫盖住脸,从后门逃了出去。

初春的兴庆府,夜里的寒气足以杀死一头健壮的公牛,披头散发的没藏黑云身上所有的温度,都只来自于手中紧紧握着的那只金色的耳环。没藏黑云眼前渐渐模糊,她看见神木边界天风浪浪,海山苍苍,铠甲被鲜血浸透的屈藏骑在马上手里挥舞着弯刀,直至玉树歌残,人去楼空。

没藏黑云晕死在三香家尼姑庵的门前,醒来后苦苦哀求救她的师太允她出家为尼,师太合掌哀叹,旋收旋散,旋散旋收,久久纯熟,妄念不起。

渺渺钟声,依依林影,蒲团之上,没藏黑云念尽古佛家风。入夜,她常梦见贺兰山下山风吹过,哥哥没藏峨博拉着她的手追赶四散的牛羊。

不久之后,因为野利皇后时常在李元昊面前哭诉野利遇乞冤死,请求抚恤莫利遇乞一家。李元昊隧派人寻访莫利遇乞的外逃家人,没藏黑云被人从尼姑庵中带回,野利皇后就将她带进宫中,与自己同吃同住。

没藏黑云第一看见到皇帝李元昊的时候,他穿着白色的窄衫,魁梧雄壮,英气逼人,戴着一顶镶金的毡冠,冠顶的后面垂着绶带,风吹过白色的绶带,像贺兰山顶千年的瑞雪。他垂首扶起向他行礼的没藏黑云,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芒。

李元昊毫不掩饰对没藏黑云浓浓的喜欢,野利皇后得知此事,以死相逼。她拿出皇后的金印,重重的砸在李元昊的面前。李元昊拾起金印砸破野利皇后的头,他拽住野利皇后的衣襟,眼神幽凉的如同横山脚下的苍狼。

不久,李元昊派人把没藏氏送到兴庆府的戒坛寺中,赐号“没藏大师”。时常夜宿佛寺的李元昊引起了儿子李阿理的不满,他暗中聚集力量准备“清君侧”,不料,被亲信卧香乞告密。十一月的冬日,李元昊将李阿理身绑石块,丢进黄河活活淹死。他紧紧的拉着没藏黑云的手,没藏黑云看着李阿理翻滚着被黄河水吞噬,她的掌心冷汗淋漓。

除了对没藏黑云留情,李元昊对所有的女人如同对待男人一样残忍,西夏后宫中如今也仅剩五个妃子,一个皇后。他幽禁了青梅竹马的卫慕氏,直到她生了孩子,却因为别人一句“不像你”就把卫慕氏和孩子一同杀死。不得宠的索氏误听说李元昊攻打凉州六谷吐蕃时战死,日娱音乐,益自修容。平安归来的李元昊叫索氏来为他献舞,吓得魂飞魄散的索氏悬梁自尽,李元昊下令诛了她的九族。和亲的辽国兴平公主生病,李元昊不给她请大夫,后来公主活活病死,差点引发夏辽大战。而野利皇后也不过是因产下三子的功劳,加上野利家族被李元昊视为股肱,才得保全性命。

李元昊喜欢打猎,他总喜欢带着没藏黑云一起去狩猎。猎获野兽后,和官兵们围坐在一起边分享猎物。没藏黑云端着酒壶,看着李元昊刺破手臂,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滴进髑髅之中,他将混着鲜血的烈酒赐给部下,他们高唱着“人头做酒杯,饮尽仇雠血”的歌谣,共贺河西王朝盛世无两。

那个曾经或臣中国,或窜山野的羌族部落,在这个叫做嵬名元昊的男人的统领下,横扫贺兰山闕。

1047年二月,没藏黑云在去两岔河打猎途中,生下一名男孩,李元昊为孩子取名宁令两岔,“宁令”是党项语欢喜之意,“两岔”为河名,因生于河畔,以河得名,后世也称这个男孩叫做李谅祚。 三月,没藏峨博被擢拔为国相。同年七月,野利皇后被废,“黜居别宫,不复相见”。这个带着“金起云冠”的名门之女,最后困死于贺兰山下的行宫里。

李元昊没有给没藏黑云任何名分,即使西夏兴庆府城中的帝妃如今已空无一人。李元昊时常坐在椅子上看没藏黑云写字,他带着没藏黑云检阅军队,他对没藏黑云说,千军万马,不敌你在我心中的光芒!他铺展开地图,兴奋的指给没臧黑云看那些蜿蜿蜒蜒的边界红线,“我李元昊,生而为龙,即使一朝折断掌牙,拨裂鳞片,瞎目断爪,坠入浅滩,龙依然是龙。我愿风尘征衣饮尽狼烟,组我羌人大好河山。”

1048正月十五日,兴庆府内红灯高照,圆月胜雪,李元昊房内锦幄初温。野利皇后的儿子,太子宁令哥联合娘舅家族野利浪烈等人潜入宫内行刺。酒醉的李元昊鼻子被剑锋所削,血流满面。最后,野利浪烈战死,宁令哥逃走。

正月十六日,李元昊因失血过多而死。国相没藏峨博以“弑逆”的理由下令追辑宁令哥,宁令哥在当日被杀。不及1岁的李谅祚在没藏黑云的掖抱下,登临大位,史称西夏毅宗。

大权在握的没藏黑云此后打猎成瘾,尤喜夜游。每当太后出游,沿途地方官都会提前令百姓挂起灯笼,打起火把,夹道迎送。蜿蜿蜒蜒的长龙在没藏黑云浓墨般漆黑的眼里点连成无数星光,她想起那个桀骜不驯的党项秃鹰:“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1056年十月,没藏皇太后带领随从前往贺兰山打猎,深夜归宫途中,突遭到一股武装骑兵的袭击。没藏皇太后猝不及防,被乱刀砍死,死时未满30岁。

贺兰山脚下,一位党项贵族少女在狼群里救出一个小男孩,他扬起满是血污的小脸,对女孩说:“我是拓跋元昊,党项族最勇敢的男儿,你叫什么名字?”少女收起弓箭,朱颜酡些,袖间满是惊鸿照影。

“我叫没藏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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