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梦游

梦游亦是神游,梦中人遍行无碍于大千世界,在梦的绵延中,人获得自由。


戈雅:理性沉睡,心魔生焉

一年到头,一百个梦忘了九十九个。悲哀或快乐的梦,味道都在半梦半醒之间散失了。我忘记了梦的实在模样,仅留下一座座预感的空壳。

年复一年,走过的地方,认得的人,谈的话,也都远了,淡了,消失在远方的雾气中,忽明忽暗,亦如梦似幻。

梦里常言梦,谁知觉后思。不知今亦梦,更说梦中时。(邵雍)

梦中人,笑痴人说梦。怎料得一朝梦醒,踪影皆无,恍然若失。


浮生若梦

淳于棼在园中廊下小睡,梦中入大槐安国,娶公主,任南柯太守,享受荣华富贵。醒来才知道:这大槐安国乃是园中槐树下的蚂蚁洞,而南柯郡是槐树最南边的一枝。

卢生在邯郸旅店中自叹穷困。道士借他枕头。在枕上如梦,卢生享尽荣华富贵,一觉醒来,旅店的小米饭还没有煮熟。

南柯一梦,讲的是小中藏大,小小枝杈之中有王国存焉。

黄粱一梦,揭示时间感知的虚幻。打盹儿片刻,富贵之路却扎实漫长。

此类讽喻故事,都以桃花源般的美梦,铺垫醒来一刻的“空”。《庄子》说:“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以绝美的幻影泡沫,反衬所谓人生时空感受的虚幻性。

如寒山诗曰:

 “昨夜得一梦,梦中一团空,朝来拟说梦,举头又见空,

    为当空是梦,为复梦是空,相计浮生里,还同一梦中。”

与虚幻相对的,是梦的丰盈绵延:在时空的缝隙之中,藏着奇妙的宇宙景观。钻进去,可做“坚果壳中的王”,博尔赫斯讲的“阿莱夫”,也是时间、空间中包罗万象的一个点。一梦一世界,如此为失意者留一亩幻想的心田。


梦中说梦

在《镜中奇遇记》第4章,红国王睡着了,特威德勒弟告诉爱丽丝,国王正梦见她,她只是国王睡梦中的人,实际不存在。

“要是国王醒来了”,特威德勒弟说:“你就完了——啪——就像蜡烛一样熄灭了!”

国王在爱丽丝梦中,或爱丽丝在是国王梦中?哪个是真呢?

两梦相互交叠,往复循环。恰似莫里斯·埃舍尔笔下相互描绘的两只手,一只手画出另一只,没有始终。而画家的手又创造了画中之手。


Escher:Drawing Hands


庄周梦蝶,亦或蝶梦庄生?梦中梦,千古以来纠缠不清。

《红楼梦》中贾宝玉曾梦见江南的甄宝玉。

宝玉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

《天龙八部》有个梦姑,与虚竹两人每夜在梦中做爱。日后两人在梦外的西夏王国重逢,也成了一段好缘分。

博尔赫斯的《双梦记》。说的是有一开罗人士梦见伊斯法罕有一笔财宝。此人到了伊斯法罕,却被抓进了监狱。巡夜队长审问时提到,他梦见了开罗某处埋着宝藏。回到开罗,此人果然找到了宝藏。

《红楼梦》是包含了许多梦的大梦。宝玉梦游幻境,见到了女孩儿们的结局,只是不解其中意思。幻梦里出现了真的线索,而真之中生产了新的虚幻。真可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梦游与梦回

幻梦中,包含了怎样真?情欲、仇恨、焦虑,一个人想什么,惦念什么,就化成某种象征,成为梦中的真。按照荣格的说法,梦包含了期待与预兆。梦是人类象征的重组,心中之思念,或者郁结化为令人欲罢不能的意象。

入君旅梦来千里,闭我幽魂欲二年。 (白居易)

以为忘记了你,其实并没有。午夜梦回,郁郁之气升起,醒来时才会怅惘。

梦中的自由如此真切,醒来的肉体如此沉重。木心讲过:他坐牢时见到五、六十个男人一起睡着了,他想这个时候他们都自由的……醒回来了发现又在牢中。

梦游是自由,喜怒哀乐扑面而来。醒过来一时恍惚。感叹夜长梦短,“挑灯夜未央”。梦淡了,眼睛一睁一闭,想接着上一段做梦,可惜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梦游,神游,逍遥游,难能可贵地跳出躯壳,见识神奇。灵魂出窍一般,获得超越。

“昨宵魂梦到仙津,得见蓬山不死人。 ”(项斯《梦仙》)去到没有时间的时间之中,一块儿梦田。用它来种什么?种桃种李种春风。

王尔德用另外的角度总结:“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阴沟里看星空,就是神游,也是梦游。


幻梦写真

于凡人而言,现实皆是牢狱。总想在梦中挣脱出去。

一年四季所读的书,所看的电影,是另一种梦。初雪或新绿,咖啡杯底或石头上的肌理……天然造境,引人陷进去神游一番,可谓白日梦。美是一种梦,所谓“美梦”。美梦可代宗教,成了活着的乐趣。

艺术仿照的不是“写真”,更像“写梦”。博尔赫斯说:“只要人类不失去梦,就永远不会失去伟大的艺术。”

今年我去西班牙,除了看戈雅之外,还要看加擅长造梦的泰罗尼亚人——胡安·米罗、达利、高迪。

达利的的幻觉不断重复,像蜡一样被软化的物体,细长兽腿,带半开抽屉的人形,以及失重的物体纷飞四处。高迪梦一样的建筑,其中万物有灵且美,蓬勃繁衍着花草精灵。而米罗的颜色世界,女人、小鸟、太阳、星辰,仿佛打开小盒子中飘出的一首诗。


The Lovers II, 1928


M.莫尔说:“许多想象的花园,园中却有真实的癞蛤蟆,以供人欣赏。”

梦的花园,是为了包装蛤蟆的合理性而存在的。

达利的梦境的内核是甜腻而阳痿,雷内·马格利特的梦,沟通失效,面孔失效,焦虑的苹果填充了整个房间。而我偏爱更意大利人乔治·德·基里科的梦:午后的街道上,有一座真实的钟楼,梦绵延而安静,听得见一颗针掉在地上。

超现实主义,是在现实平行的轨道上开辟比喻,对敏感的观众来说,超现实也许更真实。精神世界的花园,意象无言,真实的蛤蟆也藏起来了。

梦的结构

当人从梦中醒来,才会认定刚才是一场梦。而梦中的人,一定坚信着:此刻是真。我也曾经醒过两次。第一次在梦里醒来,还想着:还好刚才在做梦。然后才真的醒了。我醒了两次。

《睁开你的双眼》(Abre los ojos 1997)的基本结构是主人公塞萨尔不断醒来,混淆了梦和现实的边界。塞萨尔梦见的,其实是曾“真正”发生过的。他醒时的一切却是梦。

他质问在梦里出现的经理:我付了钱,但为什么我还是一副怪物的模样?我为噩梦付钱了吗?

经理回答:你过你想要的生活,我们只提供环境和角色,你创造了自己的地狱。

《骇客帝国》、《盗梦空间》都用了结构性的阐释。

电影的多层梦境,层层推拉镜头。逐层深入的梦,会让睡觉的人觉得更真实,更不容易醒来。这也隐喻了意识形态世界的运作机制。

反抗的出口用梦醒来填补。一个人“反抗-宣泄”之后就会误以为“抵达了真”,人们以反抗的行动而认定了获得自由。其实,只是体验替代品,而获得满足。

选红药丸,或蓝药丸?

谁说他们其中的一个通往真实呢?或者掉进了另外一层梦?

转动陀螺很重要吗?或者选择忘记陀螺,在时间中流放?关键是你愿意相信什么。对当代人来说,问题是不再相信了。


红辣椒:梦的游行


梦的另一种哲学是混合流动。不同时空,不同元素和形象,始终相互混合,而且在流动和跳跃之中。

犹如《红辣椒》(Paprika,2006)中的大游行:冰箱、电视、售货机、童话人偶、自由女神、卡通公仔、少女、动物……都挤在同一个队列之中,前进,前进。金钱、文化、欲望、 科技、宗教…… 电影、梦、精神分析、伤痕回忆,彼此嵌套,是一出真正的混合流动。

蔓延的梦境突破了边界,已经流入现实之中,意识存在被瓦解的风险。最终,女孩吸走了梦的能量,保存了现实界。

做梦的人

柏拉图认为大部分普通人做梦,而仅有少数哲人醒着。庄子说:“古之真人,其寝不梦”。高人追求无梦?人生漫漫,如此清醒岂不无聊?

况且,梦也有可能是超验之预兆。荣格认为梦可以帮助人提升和改善,梦中有智慧的启迪。

苏轼说: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感叹的是生活之梦,而根据宗萨仁波切建议,当你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后,就应该享受游戏的自由。可以在梦里跟老虎玩耍,没必要惧怕它。

不同的信念,不同的哲学,为透明的梦着色。

今年夏天,我在普拉多的纪念品商店买了印有弗朗西斯科·戈雅名作的T恤。

这幅铜版画《理性沉睡,心魔生焉》,包含了我对于梦以及黑暗的意象的诉求。这也是今年我买的为数不多的旅游纪念品。

从精神分析上来说,也许透露出我对怪异物的渴望。我始终羡慕意象奇崛的做梦者,期待闪烁、流动的奇景。

可是,这一年中的梦总是旧梦,旧梦中行走在旧街巷。其中一个稍微有趣:世界末日,我在其中,见天崩地溃……大多数梦只剩下了余味。睁开眼的时候,我还有一个世界。一翻身,就坍塌了一半儿。在午饭时间,或第二天变得模糊不可辩。我也曾有很好的梦,大多忘记了。

但每次当我躺下,仍然对新的旅程抱有期待。入梦吧,到柔软的领地,去写一句记不住的话,那是我写出的最好一句。

因为我记住了它的滋味,却永远忘记了它的形状。



作者:王可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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