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起风了,好冷。
还没起床我就听到屋外的风声呼呼地响,我把身子埋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看着窗子被风揍得嗷嗷直叫。我没有起床,也不想起床。我弯着腿把被子拱得老高,尖尖地顶起,假装是一座坟,我的脑袋立在坟外,就是我的墓碑,墓碑上,刻着我的脸。
好多时候的起风,我都会想到胡女士。胡女士总是走来走去的,在刮大风的时候把屋子里的门和窗子都打开,她说她想和风住在一起,想和风睡觉,想和风生一个风的孩子。但我不是风的孩子,我只是牛嘘嘘。
有一次我问胡女士,为什么我姓牛,她姓胡。她说我的父亲姓牛,我又问她我的父亲是谁,她说我的父亲是牛德华,我不知道谁是牛德华,她便伸出手来指着电视:
“喏,就是那个演猪八戒的。”
其实有些时候我都觉得胡女士在扯谎,我们根本长得一点也不像,但有时候我又很怀疑,是不是因为我还没有长大。我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长大,胡女士总是说快了快了,但是每天起床的时候我的鼻子和耳朵却还是那样,一点也没变。
我想,我有些烦恼。
每次我有烦恼,我就跑去找严书华,可是严书华什么也不懂,大家说他是个傻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严书华也不知道。有一次我问严书华:
“他们为什么总是叫你傻子?”
“傻子是什么?”,严书华正攥着一根小篾条十分卖力地搅着地上的糖鸡屎。
“傻子就是,嗯,可是,他们都那么叫你“,我捡起了了另外一根篾条。
“是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傻子?“,鸡屎让他搅得有些稠了,我赶忙往里面啐了两口。
“可是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又搓了一些土灰。
“他们不叫你傻子,只叫你杂种,什么是杂种?“,严书华抓起那把土灰倒了进去。
“我不知道“,我抓起木棍跟他一起搅起来。
我们一丝不苟地搅着,揣着,终于搅成了一团软硬适中的糖鸡屎。我想,这大概是我们搅得最成功的糖鸡屎了。我兴奋地看着严书华,严书华兴奋地看着糖鸡屎。可我的兴奋没过多久,很快就变成了忧虑。
“要是放在这里,会被人踩坏的”,我指着鸡屎对着严书华说。
严书华一动不动的看着我好一会。突然跳了起来,像条狗一样飞快地蹿进了屋里去,过了一会又像条狗一样飞快地蹿了出来。
他的怀里扣着两个大碗。严书华先把一个碗放在地上,两手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团糖鸡屎,慢悠悠地放在碗里,又拿另一个碗盖住。接着他端起那个碗蹿回了屋里,好一阵才出来。
“我把糖鸡屎放在碗柜里,这样就不会被踩坏了。”
严书华笑嘻嘻地看着我,我也开始笑嘻嘻地看着他,我大声对他说:
“严书华,你真厉害,你才不是个傻子!”
严书华开心地看着我,也大声地说:
“牛嘘嘘,你也很厉害,你肯定也不是是个杂种。”
我们俩就站在严书华家门口的稻场里,互相赞美,互相鼓舞。
我总是和严书华呆在一起,严书华也总是和我呆在一起,我们就像严书华家的牛屁股下面那两颗晃荡着的牛蛋蛋。严书华喜欢他家的牛,也喜欢他家的牛蛋蛋。有一次严书华得意地把我叫过去,站在牛屁股后面,右手伸出去,抓着那两颗蛋蛋来回地转。我问他在做什么,他兴高采烈地冲我说:
“我是武功高手啦!”
“咦?”,我实在疑惑地很,我每天跟他呆在一起,可是从来也没看见过他练武功。我想到,严书华可能是晚上练的,晚上我总是呆在家里,和胡女士一起看湖南台的730剧场。我在想,可能就是我在看730剧场的时候,严书华在家里练武功。严书华的身上总是有几条红的黑的鼓起来的道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严书华只是说好疼好疼。我现在明白了,那一定是他晚上练武功受的伤,电视里练武功的人总是会受伤。
“电视里的武功高手,就是这么转的”,说着严书华还把另一只手背到了背后,一脸神气地站在那里,转着牛蛋蛋。
“哦!“,我也想起来了,好多武功片里的高手,也是这么站着,手里转着两个蛋蛋,不过他们转的假的,严书华转的真的。
我也想去转转,可是严书华说不能有两个武功高手,要是有两个武功高手,他们就会打架的,严书华并不想和我打架。我问严书华为什么两个高手就要打架,严书华说:
“电视里都是这样,他们只要变成了武功高手,就要去打架,要一决高下。“
“什么是一决高下?“
“一决高下就是看谁的个子高。”
“啊?”
“也可能是打架打输的人才不可以长高。”
“哦,我想赶快长高。”
“我也想。”
“那我们就不要打架了”,我想了想,还是长高比较重要,武功高手就让严书华去当好了,虽然不能转牛蛋蛋有些失望,但是我想等我长高了再去转牛蛋蛋,就不怕长不高了,所以我想长大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了。
但是,还没等我长大足够高,牛蛋蛋就没了,严书华家的牛,被偷了。
大家都在说,有人说一定是花子偷的,这附近的小偷,大多数都归他管,队里丢的几头牛,估计都是他摸走的。我不认识花子,但我知道,他也要变成一个武功高手了,我都能想到花子背着手站在牛屁股旁边,一脸神气地转着牛蛋蛋。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花子,可能要和严书华打架了,他们现在都是武功高手了,他们要一决高下。花子有多厉害我不知道,但是听他们说花子已经摸走了那么多牛,转过了那么多牛蛋蛋,现在武功一定非常厉害,严书华要打不过了。
我想,我还是希望严书华也可以长高,我要赶紧通知他。我拽着裤子一阵小跑,跑到了严书华家里的牛棚里,平常,严书华都在这里。
我一进去,就看到严书华直挺挺地躺在角落里的草堆上,手上脸上都是红的黑的鼓起来的道道。
“你又练武功了吗?”
“什么啊?”严书华还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他的秘密了。
“练武功也好,多练一些,到时候就不怕打不过花子了。“
“花子,是哪个?“,严书华还对他的对手一无所知。
“花子,就是偷你家牛的那个。他偷了牛,肯定就会去转牛蛋蛋,到时候他肯定就是个武功高手了,你们都是武功高手,要一决高下。“
“我可打不过他,我爸爸都打不过他”,严书华揪了一根稻草放在嘴里嚼,像一头牛那样拿着牙齿左右左右地碾,好一会才碾断,接着又吐了一口口水,那团口水像一只快死的鸟,一头扎进了严书华的裤裆。
“我爸爸也打不过他,每次我爸爸打不过的时候就在家里吸烟,一口一口,我都吸了好多。他们说只有大人才会吸烟,我好像也快长大了。长大了就不会有人再打我了,我爸爸每次吸完烟都要打我,可是他总是在吸烟”,严书华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胳膊上那些道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伸着手过去摸。
“热热的”,那些道道摸起来像是快烧完的煤灰。每年冬天胡女士都会准备好多煤,拉着板车去街上拖回来一整车,有时候也会带我去。都是大早上,人还不多,要走一个电视上的大风车那么久,等到了街口,胡女士都会停下来,带我去面馆里面,她会买一碗平面,一笼小包子,然后用小碗给我装一点面。我不喜欢吃平面,我喜欢吃小包子。一笼小包子有六个,我吃四个,然后胡女士吃两个,其实我可以吃好多,我都吃的完,但是胡女士跟我说,好吃的东西不能吃太多,吃太多了下次就不喜欢了,“等我长大了就能吃很多了”,我总是这样告诉自己。
一板车煤可以烧一整个寒假,每次拖回来都到了中午。胡女士把那些煤堆在柴屋里,可以堆好高。堆完煤胡女士的手都会黑乎乎的,我的手也是黑乎乎的,胡女士就捉住我的手去热水里洗,抹上肥皂,把一盆水洗得又白又黑。然后胡女士就会去厨屋里烧火,我也跟着去,我喜欢烧火,但是我总是烧不好,把灶膛里塞得见不到火。胡女士这个时候就会拿着火钳把我塞进去的柴火一根根抽出来,再把火钳往灶膛里捅,捅出一个洞,火就在那个洞里烧起来。
我喜欢烧柴,不喜欢烧煤,煤里的火都藏在那些更小的洞洞里,像是一条条发红光的蚯蚓。我也不喜欢蚯蚓,蚯蚓身上好像是裹了一层鼻涕一样,黏糊糊的。我们总是抓了好几条蚯蚓,裹在草木灰里然后使劲往地上摔,摔死的蚯蚓臭烘烘的,我们就把这些臭烘烘的蚯蚓放到地笼里去抓鳝鱼。
严书华有时候也和我一起,天蒙蒙亮就跑到我屋子门口,然后胡女士就会带着我和严书华去收地笼。虽然村里的小孩都是自己去收的地笼,但是胡女士总是说地里有蛇,不让我自己去。有一次我起得早,自己悄悄跑到地里去了,回来后胡女士就罚我跪在地上,用圆珠笔在作业本上画蛇,我画了一上午,画了八十三条蛇,可是胡女士还是不满意,她捧着本子一条一条地看,每看一条都说:“不像...”,我问胡女士不像什么,胡女士说:
“不像咬死牛德华的那条。”
“牛德华被蛇咬死了吗?他不是还在演猪八戒吗”,我老是搞不清,但是胡女士不肯回答我,她走到房屋里面,躺在床上,开始看书,她总是在看那本书。有一次我趁她出去干活,赶忙爬到床上拿了那本书来看。那本书跟课本完全不一样,每一页都只有少少的字,那些字我都认得,但是放到一起我就不认得了,我一直翻到最后,也没有看见什么图画,只有书的最后一页拿圆珠笔写着:“致吾爱”,什么啊,一点也不好看。
我有时候也问严书华,什么是致吾爱。可是严书华也答不上来,问我是不是饼干,我也不知道,胡女士喜欢吃桃酥饼干,但是上面根本没有字。但是我没有放弃,我又问严书华:“你的妈妈会不会老是看书?”
“她又不用上学,她看什么书啊”,严书华像看笨蛋一样看着我,“她会老是打麻将,我都去麻将馆,那里中午还发包子,一个大菜包子,跟过年一样。我都认得麻将了,东风、西风、白板,还有电视,还有发财,发财有好多笔画,我都数不完。但是我又不喜欢她老是打麻将,每次打完回来我爸爸都要跟她吵架,我爸爸吵不过她,我爸爸谁都吵不过,打架也是,谁都打不过,就老是打我,等我长大了我也要打他。”
严书华这里也没有答案,但是我不怪他,因为他是一个傻子,胡女士说,不能欺负傻子,因为欺负傻子的人会变成蚯蚓,我不明白,我去问老师,老师也不明白,老师只是拉着我说:“你妈妈最近还好吗?”
听老师说,她以前也教过胡女士,胡女士可聪明了,老是考第一。老师又说我也像胡女士一样聪明,可是我都觉得我不聪明,我都看不懂胡女士的书。
胡女士有一回看书看了好久,连晚饭都忘了做。我走到她的床前,她好像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可能是因为我太笨,看不懂那些书,她就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我总是没有办法。
胡女士给了我五毛钱,去店里买快餐面,回来泡着吃。我喜欢吃快餐面,特别是双胞胎快餐面,里面有两个饼,可以泡一大碗。我回来的时候胡女士已经烧起了煤炉,炊壶装了水放在上面,还没滚。
外面没有刮风,但是有一些冰冰的空气从窗户里吹进来。我坐在缝纫机前面,把面放在缝纫机上吃,那一碗面真多,我又想起胡女士的话,就没有吃完。我想问下胡女士要不要吃,但是我回头的时候看到她已经蒙着头睡着了,可能是她是真的很困了。
“等胡女士醒来再吃吧”,我重新把撕开的快餐面袋子盖到碗上,用筷子压住。我又悄悄地把门窗都关上了,我怕外面的风跑进来,每次风跑进来的时候,胡女士都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想,今天晚上还是让她好好睡觉吧,我就去了我的小屋里面。
我的小屋里面有我的床,我的作业本,还有学校老师奖给我的一只钢笔。我可喜欢那只钢笔了,每天睡觉前都要拿出来写字,但是我不知道写什么,我就开始抄写课文,那天晚上我抄的课文是《海鸥》,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课文上面有一个图,上面画了两只海鸥,我没见过海鸥,就把那两只鸟画在作业本上,后来我就睡着了,我梦到刮了好大的风,都要把人吹了起来,我就跑到屋后面的三斗丘去放风筝,风里有好多海鸥,我赶忙跑着把风筝拉了起来,然后我就看到胡女士变成了风筝,绑着一根风筝线,在风里和海鸥一起飞,她们一直往飞,飞过了八路丘,飞过了傅家桥,一直飞到我看不见。
胡女士就这么飞走了,和海鸥一起,我想她终于可以和风睡觉,和风生一个风的孩子了。但是我也会很想念她,我也学着在刮大风的日子里把门窗都打开,想着胡女士哪天飞累了可以下来休息一下,可是风却再也不来了。
我不知道风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胡女士去了哪里,我问严书华,严书华想了老半天,拿手指着村子北部的一颗老桑树,说风是那里来的,接着又往南边指着,说风肯定是往那边去了。严书华说我得抓紧去追了,风跑的可快了,牛都追不上。
可是,我不想一个人去,我想问严书华要不要一起去,严书华却把腰弓了起来,他说他学了一个新游戏,一个人像他那样弯着,然后另一个人跳过去,就叫跳山羊。可是我不想玩游戏,我怕我玩太久就追不上风了,是严书华还在那个弓着腰,等着我去跳山羊。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觉得严书华肯定也会很喜欢。我告诉严书华,冲着南方站着,然后我一阵小跑,跳了山羊,我很高兴,因为我跳过去的时候,我知道我又抓住了风。严书华也跳了山羊,他比我还要高兴,他很喜欢这个游戏。
“太好玩了,我要跳好久好久”,严书华冲着我大喊。
“我要跳到风里去了”,我也冲着严书华大喊。
“我也要跳到风里去,在风里面一点也不疼。”
“那我们跳山羊环游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