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San Pedro的七天 | Day2,惯性

第二次见San Pedro,是同游Magic Kingdom。那日天朗气清,我带着一顶硕大的太阳帽。

Pedro和我说话时,始终保持清晰平静的、慢悠悠的语调,不大使用俚语,也很少涉及复杂的词汇;一旦感觉到我有听不明白的地方,立刻切换其他的方式来解释;问他什么,便很直接简明地回答;从未听过他爆粗口或者说些语义不雅的词汇。

我怀疑这人天生就是很好的语言老师。

听说摩门教徒都有着出色的语言天赋。

他在日本待过三年,一口流利的日语,可以读通原版的《源氏物语》,对亚洲文化颇为熟知。因为精通语言的缘故,一直为日本人工作;又由于长年为日本人工作,沾染上抹不掉的日式气质。

与他聊起的第一个话题,竟是问他:“你信教么?”

他回答,“不信。”

我觉得这很好,因为这样一来聊天就少了很多顾忌。

问起他什么机缘去到日本,他说:“我是作为传教士过去的。”

我顿时大跌眼镜,觉得这太过戏剧化:“你去日本是为了传教,然后现在跟我说你不信上帝?”

他莞尔:“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可思议...不过...对,我叛门出教了。”

“为什么啊?”

“因为我发现教会的一些龌龊事,而且他们——那些主教,只认钱。我收入的三分之一都要上交给他们。”

我好奇:“那当初为什么要入教啊?”

“家庭原因。我出生在宗教家庭,全家人都是摩门教徒。”

他苦笑着加了一句,“都活得一团糟。”

水塘边,通身粉红的火烈鸟高挺着脖颈,细长的脚,步伐优雅地划过水边,身姿高傲而轻盈。

“摩门家庭注重子嗣,墨西哥传统又推崇长子。我哥哥19岁那年,妈妈便对他说:‘你为什么还在上学?你该要个孩子了。’”

我觉得这愚昧得好笑,“那你呢,她没管过?”

“不过你这么反叛,肯定不听她的啦!”

他抬眼望着灰姑娘的城堡,嘴角的弧度仍是上扬的,只是笑容微微敛了敛,“到我成年之后,已经没有父母可管我了。”

我想起米兰昆德拉在《生活在别处》中所讲述的——

【自由并不始于双亲被弃或埋葬之处,而是始于他们不存在之处:

在此,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却不知是谁把他带来。

在此,人由一个被扔入森林的蛋来到人间。

在此,人被上天啐到地上,全无感恩之心踏入这尘世。】

这个不再有原生家庭羁绊的男人,周身弥漫着某种固执的、强劲的、虚无缥缈的自由,可即便如此,他仍旧像丛林中孤注一掷的小兽,拼着力气想要冲脱某个永恒牢不可破的笼。

Pedro问起我是家中独女吗,我说是的。

“是强制的。1980、1990年代的父母只允许有一个孩子——所谓‘独生子女政策’。”

“那你怎么看呢?”

“我嘛...当然觉得没有比这再好的事啦~作为独生女儿,我拥有父母全部的爱。”

“不过说到底,这些都是政府的操控。当政府不想要那么多人口,就要求你只能生一个;一旦哪天他们又需要人口了,可能就会要求你必须生三个——中国女人的子宫从来不是自己说了算,一切都是政府左右罢了。”

“而且我相信,如果我不是家中唯一的孩子,特别是,一旦我有一个弟弟的话,那父母对我的态度只怕大不一样。”

他将话接了过去,“这听起来倒像是教会的作风呢。你知道主教廷甚至明令禁止婚前性行为。可是若有婚前性关系而怀孕的,他们也决不允许堕胎。”

我认为这实在很矛盾,“既然教徒已经破坏了第一个规则,那不是应该惩罚掉这罪恶的果实么?怎还能容它到世上来...”

“这大概就是,主教要求教徒服从权威;而同时,教会需要留住更多的人口。”

他谈及双亲时没有太多亲情——他的母亲宠爱长子,对他没有太多的关注;而他的父亲在他出生几年后就去世了。

“我只还记得一件关于父亲的事:4岁那年偷跑到远处玩,被他找到,把我脱光了用绳子绑起来,拿柳条狠狠抽在身上。”

“我恨他这么对待我。但是我很清楚,一旦我有了孩子,也会这么对待他。”

他说这些话时,脸上的表情阴郁而决绝。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明明是言行做派温和幽默隐忍的一个人,我却在他身上感受到某种隐隐绰绰、极其克制、甚至潜藏着某种暴力倾向的、强烈的深刻的、刻在骨子里挥之不去的野性。

可他同时又是头脑清醒、极具控制力,他极力回避、压制着负面的东西。这种撕扯令他神秘的气质中深蕴着一股沉重的矛盾感。

这股禁欲气息,反倒滋长了旁观者的好奇心,试图去探触那个能令他失控的点,究竟在哪里。

后来在园区迎宾,看到来来往往的行人,男子推着婴儿车,车中坐着两三个孩子,身边的女子笑容明朗...有那么一瞬的失神,会想象如果有一天推着婴儿车来园区的是San Pedro,他的车子里坐着两个混血小孩,身旁挽着个温柔清秀的女人.....

平静的、幸福的生活场景....

这样的场景是不是有些...滑稽...?

好吧,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了....

这样的场景大概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经年的生活轨迹到如今已然习惯了的生存状态。当下的生活,与“另一种生活”,有如一条河的两岸,用想象支撑起彼岸的风光。

彼此站在河对岸观望就好,倒不要跨过去。

维持现状的绝望,与改变的代价,哪个更折磨?

惯性是人生难以逃脱的枷锁。命运的大部分,已然在不经意间与早年的成长背景,以某种微妙的方式,紧紧相扣。

出身是人生无法跳逃的圈。

命中的某些路径早在懵懂岁月里便有了注定,在无知或无奈地作出决定之前,已被推着迈出步伐。

惯性是唯一能与基因相抗衡的东西。

惯性使我们在困境中,在陌生里,在任何一个遇到问题、或者必须作出决定/选择的时刻,做出本能的反应。那本能,来自于自小的成长背景,基因里携带的性格,以及由此形成的个性和思维。

这惯性或隐或现,并成为很多问题预先陈设的答案。

要打破惯性....可曾有人想过,可曾有人尝试,可曾有人做到?

我想那代价该是很大的吧,大到....

使人生失序。

失序后的重组,真的不再沾染一丝从前的影子?

而我与自己的斗争亦不曾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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