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1999年,王朔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我看金庸》的文章,文中将金庸小说,四大天王,成龙电影,琼瑶电视剧并列为时代“四大俗”。
2013年,隔了14年,庄雅婷又提出了“新四大俗”:城里开咖啡馆,辞职去西藏,丽江开客栈,骑行318。
新旧四大俗,都是作家总结出来的。王朔的绰号是“文痞”,庄雅婷的绰号是“北京女病人”。都是有名号的人。差别在于,王朔的名号是别人给的,庄雅婷的名号是自己给的。
王朔所列出的四大俗,横扫面积很大。很少有人这四样东西都不沾的,可谓全民躺枪。而庄雅婷列出的“新四大俗”横扫面积就比较小一点,是专跟文艺青年过不去的。
“城里开咖啡馆,辞职去西藏,丽江开客栈,骑行318”,从广义上讲,这四种人其实就是一种人。正方称之为“有情怀的人”,反方称呼为“爱装逼的人”。而庄雅婷明显是站在反方的立场,企图将“有情怀的人”,一棍子打死成“爱装逼的人”。真正爱装逼的人,被说中了,难免心虚,也就不搭话了。真正有情怀的人,是不屑争论的。于是她赢了。
武侠小说里有这样一个定律,衣食住行,“衣、食、行”都可以模糊带过,但是“住”是不行的。不管主角还是配角,凡是到了人物要住店的时候,一定是要有事情发生的。很少有“张三这日在悦来客栈住了一晚,次日便退房继续赶路”这样的叙事。往往是故事一旦步入到“小二,来间上房”的时候,情节就要出现转折或者高潮。
衣食住行,住占的时间是最多的,所以往往容易发生故事。但是如果只是住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又是最不容易发生故事的。所以世界上有一种叫旅行的行为方式,来调和住所流动与固定间的关系。“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苟且和远方最大的区别,就是住的区别。苟且是长时间住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远方是不停地换地方住。
对旅行的人来说,住是很重要的。它是决定旅行质量的一大要素。武侠小说里的大侠们住客栈,别管穷不穷,一定要住大客栈。大客栈楼下是吃饭的,楼上是住宿的。大侠一定要到大厅里吃饭,因为大厅是一块公共区域,好打听消息。武侠小说的常见套路,晚饭时间一到,在客栈的大厅里,总有几个冒充武林高手的混混,一言不合就打得一塌糊涂。而真正的绝世高手,总是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独自一人低调地吃菜喝酒。关键时刻,扔个筷子当飞镖,技压群雄,闪亮登场。
碰到这样绝世的高手,上去一抱拳,来一句“在下某某,敢问阁下尊姓大名?”才是大侠们旅行的意义。
而我们去旅行,当然是看不到飞花摘叶的传说。但路上却总能遇上五湖四海,形形色色的人,他们有的背着开声到极致的木吉他,有的骑着组装到极致的单车,有的挎着调试到极致的相机,也有的藏着沧桑到极致的故事。你永远没办法判定,和你擦肩而过的老头,是当地杂货铺的老板,还是流浪至此的艺术家。
对其他地域,风光,人物的未知,是我们旅行的意义。未知除了空间,还有时间。八点下车,半个小时拍照,九点钟集合完毕,去一下个景点。这叫旅游,不叫旅行。旅行一定是在空间和时间上充满未知感的。要什么都知道了,就无趣了。汪国真一语道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
“新四大俗”的四件事,本质上没有一件是俗的。所谓有俗的成分,是有些人俗了。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要去远方,就买好了机票。反正看着别人晒朋友圈,觉得挺有腔调,自己也跟个风。这才俗。一件事哪怕全世界的人都在做,只要你不是因为跟风而做的,就俗不了。
古龙的小说里,有一个古龙迷都熟的梗。就是往往主角跟人去见面,对面的人往往第一句是说,“你来了。”这简单的三个字,有很耐人寻味的东西。你摸不清楚,这是熟人之间的对话,还是生人之间的对话。这语气,似乎很客气,又似乎很随意。像是象棋里的开局,走一步当头炮,接下来,无论对方怎么下,都有很多种应法。
我起初一直以为,这种语气只会出现在小说里。直到有一次,在昆明住青年旅社,这种语气像是从小说里跑出来一样,才深感古龙大才。当时住的是拼床房,去之前,已经住进了几位室友。那天去的很晚,打开门,迎面看到一个小伙子,他看着我,笑了笑,说,“来了。”我一愣,忽而想到古龙的小说,说:“嗯,来了。”他则问:“怎么现在才来?”我忽而觉出一种人与人之间很古的味道。虽然谈不上,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的浓烈,却隐约有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素简。
至今,我出去旅行,一定会找好点的青年旅社住。最大的一个原因,是这种地方,给我一种“江湖”的感觉。这种地方,没有人在乎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没有人在乎你的名字,年龄,职业,只是单纯看你顺眼了,就有理由过来找你喝一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到了要分别的时候,谁也不必挽留,挥挥手,各自上路。
1909年,德国一位名叫理查德·斯尔曼的教师主张青年走出校门,亲近自然。他说:“所有的男孩女孩都应该走出校门,参加远足,留宿青年旅舍。”1912年,世界上第一个青年旅舍在德国一个废弃古堡 Altena 中诞生,从此普及开来。
中国千年前的客栈文化,南北过客,鲜衣怒马,煮酒间,夜雨剪西窗。新时代后,江湖儿女混沌于红尘,异国他乡的旅程中,唯有这样的地方还能续上一脉人性中的古意 。
它尽管不如酒店住起来舒适,便捷。但它能散发出那种“莫问江湖路,但尽杯中酒”的纯粹和简单。青年旅社里公共的活动区,就像是武侠世界里客栈的大厅。你永远不知道,坐在你身边的人,有什么样的身份和人生,但坐成一圈,酒倒上,故事讲起来,吉他弹起来,歌唱起来,笑起来,哭起来。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没有上坐下坐之分。只管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到了第二天,大家相互告别,却仍旧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从此相忘于江湖。
武侠小说里,最酷的告别是“山高水远,后会有期”,说完的人,提鞭跃马,再不回头,绝尘而去。山高水远是真的,后会真的有期吗?不知道,但大家都相信,有缘自会再聚。这就够了。
“有情怀的人”和“爱装逼的人”之间,其实很难单独剥离开的,有情怀的人爱装装逼,不是什么新鲜事。而爱装逼的人,未必就没有情怀。它们不是对立的关系,但一定存在区别。真正区分它们的,是性情、纯粹两个词。
性情之外的人,更看重他人的地位,性情之内的人,更看重他人品性。纯粹的人,即便平日再机关算尽,该摘下面具的时候,还是干净得像是一张白纸。不纯粹的人,面具该摘下来的时候,却发现已经摘不下来了。
李白曾写:乘兴踏月,西入酒家。不觉人物两忘,身在世外。
这样的酒家,现在怕是极难遇到了。青年旅社这种地方,未见得能赶上这种风味。但至少当你乘兴踏月,推门而入的时候,它里头的大部分人不会把你当成疯子。如今的时代,有此一条,也就值得一住了。
2016-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