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缠 | 放下你,也放过自己

下班回到家,天色已黑,阿然开门脱了鞋,没有开灯,直接躺在了床上。黑暗像潮水一样在四周涌动,无可遏制地阿然想起了他。

三月的某个早上,阿然正坐在咨询室门口等传唤。阿然比平常早到了二十分钟,有点无聊,于是惯性拿起手机刷微信,没有新消息。阿然顺手点开附近的人,很快就有人来打招呼。

阿然一眼看到了他的头像,一张很端正的证件照,他发来一条信息:你好。阿然是个看脸的人,很快同意了好友请求。俩人互相打招呼后,聊得不亦乐乎。阿然发现,他很擅长找话题,非常有礼貌又非常有趣,她看过的电影他居然都看过,包括一些血腥的心理片。阿然不禁微微眯起眼睛:这个男生挺特别的。

刚聊到两人各自看过印象最深的鬼片时,年轻的女咨询师助理从门里探出身来叫到:“阿然,到你了。”阿然一边答应着,一边给他回了句:回聊。

这是阿然第三次心理咨询了。

阿然不喜欢回家。自从爸爸被妈妈逼得离开家后,阿然再也无法忍受那个家了,打她记事起就没有平静过一天的家。过年那会儿阿然一冲动砸了家里一张桌子,连夜离家,在路上哽咽着哭了一路。阿然的心境愈加悲凉了,就像倒映在湖中央的月亮一样,往哪都靠不了岸。

好不容易离开了家自食其力,阿然心里有些释然。阿然来到这个城市,崭新的陌生的城市,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开始。但很快因为拒绝了上司的潜规则,她失去了工作。家里并没有闲钱养她,阿然只好找了份自己一点都不喜欢的工作。周围同事看上去都很正常,都是积极向上的好青年,阿然觉得自己还是保持点距离好,她心里有一个黑暗的大洞,她怕会被当成怪物。

阿然选择心理咨询已经跨出很大一步了。她以前从没跟人说过她的心事,她以为自己完全可以控制自己的情绪。直到那一次她站在桥上,大风吹着,她看着桥下的江水,不由自主地想跨过栏杆纵身跳下去。等她回过神来,她整个身子都探出栏杆外面了。她吓了一跳,她从来不是这么冲动的人。没有人会纵容她的冲动。

阿然决心找个人说出隐藏在内心巨大的黑暗。思前想后只想到心理咨询,她觉得自己也该看看心理医生了。

心理咨询结束,阿然看了下手机,他发来信息:咨询得这么样?

阿然:还好。今天感觉不错。

他:其实我也是心理咨询师,不过还没上道,现在正在跟着前辈学督导。

阿然:真的吗?那我以后找你咨询吧,有没有友情价?

两人一路都在聊,阿然忘记了以往在人群中的局促不安,嘴角微微上扬,空荡荡的心似乎渐渐填满了。

自此,他们每天“早安”“晚安”。一个月后,他提出见面。阿然犹豫了,她怕尴尬,也怕受骗。网上是个虚拟世界,阿然可以自由做真实的自己。阿然是相信他的,他知道阿然的所有秘密。阿然想:是因为网络让人松懈了呢,还是因为学心理学的他洞悉了我的心理呢?

阿然:真的要见面吗?

他:你不想见我吗?

阿然犹豫了。

他又回:跟你聊天你能走进我的心里,很少人能这样,我们很像,你不觉得吗?

他给阿然分享了一首歌,花粥的《远在北方孤独的鬼》。

你和我都是孤独的鬼

有一样伪善的嘴

他和她都是快乐的人

看不到生命可悲

如果我带你回我北方的家

让你看那冬天的雪花

你是不是也会爱上它

远离阳光冰冷的花

你和我都是孤独的鬼

承受着满身疲惫

也许有天我们流出眼泪

那样子十分狼狈

如果我带你回我北方的家

带你回忆过去的年华

如果你愿意爱我的话

那我们明天就出发


阿然听着这首歌,心里一怔,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她有点不知所措。

他又发来一条消息:做我女朋友好吗?

阿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信任他了,因为阿然喜欢他,是来自孤独深处的喜欢。阿然以前从来没有过。阿然对前男友一直淡淡的,分手也没什么感觉。而对他,阿然觉得自己泄露了最不设防的世界,她已经打开心门把他迎了进来。

但是阿然心里仍然有顾虑,没有答应见面,也没有答应当他女朋友。两人心照不宣地聊着,“早安”“晚安”也没有断过。

七夕那天,阿然特别想他,快下班时给他发了信息:“今天见面如何?”他答:“这么突然?好呀!”

阿然第一次见网友,第一次见他,心里很忐忑。又想到,今天没有化妆,会不会太丑?阿然走出地铁站,望向约定的地方,他穿着格子衬衫,朝她非常沉稳地笑着。俩人虽是第一次见面,但却十分熟络,仿佛从第一次聊天起就已经见面了一样。阿然跑过去,他牵起阿然的手,说:“还没吃饭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阿然心里柔软地冒着泡泡。

他带阿然去吃牛杂,满满的一锅,咕嘟咕嘟煮着。阿然心急夹了一块放进嘴里,烫得直吐舌头。他带笑地看着她:“像个小孩子一样,冒冒失失的。”阿然低头一笑,心想:是啊,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像个孩子。”

吃完后,阿然和他沿着长街散步。夏天的风在傍晚是令人愉快的,他握着阿然的手慢慢走着,街上路人不多,阿然的心有只小鸟一样在扑棱扑棱拍着翅膀。

月亮悄悄地钻出来了,洒在他的侧脸上,阿然有些呆呆地看着。他转过脸说:“阿然,每次我看到月亮,我就想:如果你在我身边就好了。而我现在正握着你的手。”他俯下身吻了阿然,阿然一愣,又任由自己沉浸在他的温柔里。

之后,他们便常常见面,也不做什么事情,偶尔在路上溜达,偶尔去书店看书,偶尔坐在公园的长阶上看月亮。他说:“原本我以为我就此孤独一生了,遇到你,我找到了同伴。你知道吗,你笑的样子很美,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笑。”

阿然觉得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

不久后,他出差一个星期。他们没怎么联系。阿然很是想他,可是有时发个信息他总是很晚才回。阿然心里有点不安,又安慰自己说:“他可能很忙吧。”

他回来后的某天晚上,似乎喝了点酒,半夜十二点,他跑过来找她。阿然在楼下见到他时,他一把抱住阿然,勒得阿然肋骨疼。阿然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说:“就是想你了”。说完又叹了一口气说:“你是我的姻缘,我却是你的虐缘。”

阿然渐渐觉得不对劲,他最近愈发的深沉和悲伤,她感觉到他的整个心都慢慢地沉到她触碰不到的地方。

可他什么也不说。

有一天,阿然到他家找他,他有点不自然。阿然随意地翻看他的书,发现了一张诊单,确诊怀孕的诊单。他端了果汁过来,看到阿然手上的诊单,一把拽过去说:“谁让你乱翻我东西?”

阿然呆呆地看着他,又看着他手里的诊单,她的脑海里有一层雾,似乎在警醒她不要去触碰这些事实。

阿然心里冷得像北极的冰窟一样,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她是谁?”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说:“她是我前女友,不对,是我女友。”

他从抽屉里拿出他们的合照,他的女友在照片上笑得灿烂,那笑容甚是刺眼,阿然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

“前女友有重度抑郁症,可她跟我在一起之后开心了好多,我是为了她才学的心理学。我后来还是离开了她,我承受不了那份沉重。”

他很伤心,悲伤郁结在他的眉头。阿然想:他一定很爱她,才会那么内疚。

阿然轻轻说:“你还爱她吗?”

他叹了口气答道:“爱。”

阿然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原来他的孤独都是因为她。

他靠着窗边抽烟,掸了掸烟灰落在窗外垂直地落下去。他说:“我又不帅,也没有钱,可为何欠下那么多情债呢?”说完轻轻一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得意。

阿然沉默。

他说:“一个月前我去看过一次她,我们发生了关系,她怀孕了,但是因为伤心流产了。我不能再放弃她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永远不会知道你的。”

阿然咬着下唇,她为什么要忍受她的存在?她是很自私的人,从不允许别人分走给她的爱,小时候因为嫉恨弟弟得到爸妈更多的爱,有一次把他的手臂掐得流血。像她这样的人,怎么肯容忍同别人共享他这份浅薄的爱?

阿然歇斯底里地大喊:“你既然还爱她,何苦来招惹我?”阿然全然不像阿然的样子。阿然已经失去了自己。

他忧伤又内疚地看着阿然。

“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你已经知道我所有丑恶的样子,我还怕什么?我恨你!”阿然泪眼看着他,他就站在那里,也不过来,阿然心想:你始终离得那么远,最终还是离那么远。

阿然扑上去打他,他转过身来抱紧阿然,双唇死命地吻她,她挣脱,扬手给了他一巴掌,他怔在那里,非常落寞的神情。她的心瞬间又软了,后悔不应该那么用力。她的母性总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萌发。

他凄苦地说:“我现在爱着你,可她不能没有我。阿然,你让我怎么办?”

阿然安静了。

她跑到了外面的人群里,在他身边她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

而他没有追出来。

阿然想起聊斋里的婴宁,下凡间寻找轰轰烈烈的爱情却丢了性命的稻草仙子。年少时她也渴望似婴宁那般奋不顾身地爱。现在她知道了:原来爱情是这般滋味,狠狠地痛过,才知道爱过。

阿然舍不得删他,删了他从此生命里就再也没有这个人了。阿然想:你留给我的就只有这些冷冰冰的聊天记录了。

冬天来了,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寒冷的空气蛰伏在每一寸空隙,一不小心就钻进肌肤,冰冷便带走热气,像传染病菌一样蔓延在所有细胞。阿然走在寒冬的街道上,怀念起他怀抱的温度,像上瘾了一样。有时候阿然把路过的男生以为是他,心下一惊,又回过神来苦笑。

每天看他的朋友圈已经成为阿然的习惯。很多次阿然忍不住想找他,但都克制住了。甚至有一次阿然到他家楼下,看着亮着灯的窗户,默默地掉眼泪,最后也没有上去。

他也没有再找过阿然。

阿然就这么每天恍恍惚惚地活着,有一回夜里哭得实在伤心,她看到桌子上的水果刀,手不受控制地抓住刀,往手上割了一口子,但没在动脉,阿然怕疼也怕死,她想:“我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逼他回头呢?”

阿然的心几乎是一潭死水已经泛不起任何波纹了。

过年时,阿然还是回家了,她发现妈妈已经老了,再不像年轻时候那么雷厉风行的样子。阿然发现自己也一瞬间长大了,不能再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了。

阿然开始渐渐与身边人接触,同事杨姐说:“阿然,我以前总是觉得你低沉,好像整个人都沉在地底下,现在发现你是个爱笑的女孩呢!”阿然笑道:“其实我一直都爱笑的。”

六月,她在窗边给他写信:“我就这一颗心,怎么就兀自任由它被你捂热又晾干呢?我本以为自己不会打开心门,本以为自己会毫不在意,可惜我高估了自己。我本以为分开了也能做朋友,可惜我低估了自己对你的爱。分开后我一直在想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我卡在这里几乎魔怔了。我整日整日不跟同事说话,我感觉自己快要丢了这份工作了,人生都结在玻璃里停滞了。我才发觉自己爱你那么深,深到了骨髓里。可你在哪里呢?你已经不再是我的任何人了。我们本不应相识,上天让我们犯了个大错。但我不后悔遇到你,这虽然是个错误,但却美得像个梦。我想,现在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南方的空气潮湿温暖,附在墙上留下密密麻麻的水珠。阿然站在窗台边,外面的树遮住了阳光漏下许多碎影,她把信撕碎,丢在碎影里,它们被风吹起,像一群鸽子一样哗啦啦地飞走了。

阿然把他的微信、手机号都拉黑了。那一刻,阿然丢了自己的心。她想:可能再也没有人走近那个孤独的我了。

阿然的心留下他走过的巨大空洞,风从洞口灌进去,发出“呜呜”的怪响。

又是一年七夕,阿然走在灯火通明的街上,看着一对对年轻的情侣,心里又浮现他的影子。她甩甩头,似乎在甩开所有跟他有关的记忆。是呀,现实多美好,为什么要陷进灰暗回忆里自寻烦恼。

过几天就是鬼节了,她记得那天他陪她去河边放飞了一个风筝,她说:“奶奶说:鬼节那天放飞的风筝,可以把霉运都带走。”她亲手剪断了那根微微颤抖着的细线,依偎在他肩上,看着风筝在傍晚薄薄的雾霭里越飞越远,消失在天际。

记忆像树根一样钻进她的心里,让她无法挣脱。她想起了奶奶,奶奶在跟她说:“该剪线了,把你心里的他像放飞霉运一样放走吧!”是啊,该放手了。

“一年了,离跟你第一次见面已经一年了,现在再见吧!”阿然在心里说。

街边有一家店在放着《一丝不挂》,陈奕迅慵懒的声线挣扎在悲伤的边缘。

分手时内疚的你一转脸

为日后不想有什么牵连

当我工作睡觉祷告娱乐那么刻意过好每天

谁料你见松绑了又愿见面

谁当初想摆脱被围绕左右

过后谁人被遥控于世界尽头

勒到呼吸困难才知变扯线木偶

这根线其实说到底 谁拿捏在手

不聚不散 只等你给另一对手擒获

那时青丝 不会用上余生来量度

但我拖着躯壳 发现沿途寻找的快乐

仍系于你肩膊 或是其实在等我舍割

然后断线风筝会直飞天国

……


阿然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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