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去象山,去花岙岛,沐海风,品饮海之味。海是咸的,风是腥的,无论是在浙江省唯一现存的人工盐场,还是独具特色的石柱崖嶂,或是岛上的某块卵石,每一个元素,无不饱经风霜等待着我。
“采风”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进发,聆听风吹拂过的呢喃之语。先抵达之处,是花岙岛地质公园。站立浮桥边,触目皆是一根嵌着一根的石柱,积木一般,或平整或参差地紧致贴合,在海浪、海风的层层簇拥和舔蚀下,露出最本真的纹理。或是海水不厌其烦运动的痕迹,悄然潜藏于岩石间,因皲裂而致的疼痛,汇成它们坚守的呐喊,却无声无息,唯有石缝间傲然展颜的槖吾,露出隐秘的笑。与海浪更接近的岩石,则呈现出蜂窝状海蚀穴,大大小小,圆润,光滑,由深褐色、黑色渐次泛灰白,如海的牙齿,大牙、尖牙参差镶嵌,迎接每一朵浪花的欲拒还迎。它们岿然不动,任潮起潮落,大约早已练就一身恬淡心性。又是冬天,又时值农历初五,潮水高涨,原以为可以亲近的卵石,早被海水深情拥抱,只得抱憾返回。
可是,我想拥有一块石头的念头未曾湮灭,是的,饮过海水沐过海风的石头。我想将它牢牢握在手中,触摸它,看着它,冰冷的、泛着海腥味的与海几万次互动过的卵石,深深烙刻下海的气息,内化的坚毅和柔韧,被浪潮蓄意隐藏。我听见海水汹涌着,澎湃着,仿似发出近乎俏皮的邀请:“下次再来寻石,可好?”犹记得刚经过象山港大桥时,我望着灰色相接层次模糊的海天一色道:”我是要捡一块石头回去的。”文友记着呢,下山途中,我正对着斜坡上从杂草中探出脑袋的紫菀神往不已,我听见我的名字被温婉的声音叫出,随后是充满惊喜的一句:“这儿有石头!”那刚刚升起的遗憾便止息了。文友留了一块,我两块。一块是犹如被切割成一个横截面的“馒头”,另一块模样更圆润周正了些,因舍不得弃了任何一块,便都带了来。这见过多少风浪的石头,曾被哪一位旅友安放于此?在无数个等待的日日夜夜,它一定将执着深种。我握住它们,冰冷,坚硬,又顺滑,像是写下一份契约。
来来回回几次象山,登临花岙岛已是第二次,总得留点什么,石头,或者记忆。犹记得第一次与之相晤,是在菲特台风来临那会儿,其时,海上风浪尚未显示出汹涌之势,大佛山依然从容地望着往来穿梭的行人、渔船和车子,这其中就有一对上海夫妻。那时,我们从花岙岛坐渡轮赶回,恰巧相遇。腿脚略瘸的男士脸带微笑,笑容中似藏着隐秘的天真,边上的妻子表情稍严肃,却掩不住言语中的好奇:“我们是专程来看台风的。”什么?我顿住,脸上的表情凝固:多少人赶着回家以避之,他们倒好,专门为这“新鲜事物”撞“枪口子”来了!造成市区内涝的菲特台风,在我们匆匆离开象山后,为那对夫妻增添了几多惊讶和震撼?不得而知。可是,花岙岛的山石、象山的台风、波谲云涌的海,还有那对夫妻的好奇,竟珠子似的串联起来。
初冬的海风拂过花岙岛兵营遗址,还有与之仅咫尺之遥的南田县岙张苍水纪念馆。唯见当年英雄屯兵安营处,乱石如珠,瀑布般披挂于山间,喷溅出泼墨般的效果,又似凝固的感叹号,在山脚处垒出各种轮廓,依稀可辨当年营房、敌台、暗台、指挥中心的简陋,那封闭的石窗,深几十尺的枯井,或坍塌,或静默,杂草奋力从缝隙里挤出身子,仿似暗示当年英雄隐居安顿于此,养精蓄锐,练兵,以待时机的盛况。此时,翠竹、樟树、茅草,或缀于乱石之中,或依傍于其外,感慨时光倏忽,历史车辙一去不返。
高塘花岙岛的那片盐场就在大佛山俯首处,掀起雨布一角,白花花、晶莹剔透的盐露出来,沾几粒尝尝,天然的盐中除了最本质的咸,却似有别样的鲜。文友兴冲冲道:“买一包回去?”那个时候,雨竟大起来了,一望过去,藏在雨布下的盐被包裹住,正如平日里的海,将生命中最诚实的味道深深隐藏,远处,海浪声声,似在回应什么。
从石浦老街回来,倦鸟归巢,拾级而上,归入一半山腰的民宿,名曰:饮海三湾。门前还摆有飘香藤、三角梅,玉堂红与玫红色相互衬托,忽地想起杜甫的诗句:“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海是自然,湾是什么湾?避风的海湾。傍晚的暮色已沉降,眼际开阔,海湾如长飘带逶迤,飘带尽头,拱形桥被红色灯光所烘托,是铜瓦门大桥,在黑夜与海面涂抹成一大片的黑色之中,与星星点点的灯呼应着,描出红的黄的白的色块。居高望远,一下反衬出自己的渺小。三两文友面朝避风塘,相对坐在摇椅上,轻寒与微雨,料是将海之味舀出半壶?此情此境,惬意顿生:“能饮一杯无?”晚餐也是在这里吃的,特色菜是“蟹糊辣”,难不成是因“肉糊辣”衍生而出?红橙流溢,入口鲜美咸香。屋内暖意融融,窗外雨丝绵密,次日,一文友戏谑:“是谁,在敲打我窗?”“是雨。”一夜的雨,将窗外的竹、屋顶、十米外的海连成一片,泛着空蒙的亮色。
象山总是和水、台风、雨脱不开关联。海湾被往来渔船翻搅,泛起阵阵海腥味。忽地想及在石浦老街探寻时,见石化的海洋生物的一节脊椎骨,仿似板凳,还能为海里来风里去的人垫起歇息的一方天地。这次,我擅自将卵石带回,莫不是让海散失了一节骨骼?这经风霜而不惑的石头该不会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