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论炫富的正确姿势(转摘网络/20180505)
自五代以来,天下学校废,兴学自殊始。——宋史
01炫富有风险,操作需谨慎。
北宋有位书生,名叫李庆孙,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将衣食住行,生活起居,全都写进诗句,然后告诉别人,他活得多么滋润。
比如这首《富贵曲》,“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字里行间,金牙满嘴,鼻孔朝天。
同样生活在北宋的晏殊,却对这种画风,极不认同,“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你就是个丐中丐,还拽什么拽。
受到晏殊Diss的,还有诗人寇准。
他曾写过两句小诗,“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满纸的珠光宝气,矫情到让人窒息。却不知,太露即太Low,用力过猛,只会适得其反。
晏殊就毫不留情地指出,这样的诗句“未是富贵语”。
不是晏殊太高傲,而是论起富贵来,他的确眼光独到,技艺高超。
“余每言富贵,不言金玉锦绣,唯说气象”,比如“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幙中间燕子飞”,还有“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穷人家能有此景致吗?
上面一段黑体加粗的文字,意译过来就是:梁朝伟没事就打飞的到伦敦喂鸽子,孙俪一年只拿1/3时间工作,剩下的就“多写字多画画,做做西餐喝喝茶”,那些左手戴表,右手戴串,脖子上再挂条大金链,开着城市SUV,后备箱里却装着水泥和砖块的暴发户,能有这般怡然自得、雍容优雅吗?
好吧,跑偏了,打个方向,接着聊晏殊。
晏殊是北宋著名的词人,地位显赫,生活优越,他的词作里,虽有一股奥利奥般浓郁的富贵气息,却不沾世俗,不惹铜臭,“一霎好风生翠幕,几回疏雨滴圆荷。酒醒人散得愁多”“劝君绿酒金杯。莫嫌丝管声催。兔走乌飞不住,人生几度三台”。
这把腔调,这种格局,这份气象,足以让晏殊在北宋的词坛放声歌唱:我们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02殊者,不同也。这个晏殊,真的很不一样。
他被称为“富贵词人”,却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父亲晏固,是衙门里的低等小吏,收入微薄,只能勉强维持生活。
相传五岁之前,晏殊脚不能走,口不能言,直到有一天,看到水鸟留在沙滩上的脚印,他突然一个踉跄跑过去,指着地面告诉父亲:“看,这是字”,从此,“神童”之名,传遍乡里。
景德元年,北宋大旱,张知白安抚江南。他听说临川有个天才少年,召来一试,果然名不虚传,便立即向朝廷举荐了晏殊。
随后,晏同学便以“特长生”的身份,顶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加分,直接杀进了那一年的殿试。
垂拱殿上,十四岁的晏殊,神情自若,才思泉涌,应试之文,一挥而就。
皇帝特别兴奋,马上赐他同进士出身。晏殊感激涕零,正准备跪拜谢恩,宰相寇准突然发声:“晏殊乃长江以南之人,不可重用!”
另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臣,也随声附和:“对,本朝太祖有训,‘南人不得坐吾此堂’”。
明目张胆的地域黑,让晏殊哭笑不得。
宋真宗却反问两位大臣:“前朝名相张九龄,不也是江外之人吗?”
寇准等人,一时语塞,只得退下作罢。
两天后,朝廷复试新科进士,晏殊又双叒叕上了热搜。
拿到试题后,他语出惊人:“陛下,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微臣曾做过此题,请换套试卷考我吧”。
这份坦荡实诚,让宋真宗异常高兴。复试刚结束,他便立即下旨,任命晏殊为秘书省正字。
就这样,因为人品爆棚和才华出众,晏殊成为了那年国考最大的黑马,一时传为佳话。
宋真宗对晏殊,似乎特别有兴趣。破格录用后,还专门安排一个官员,暗中观察他的行踪。
此时的北宋,刚刚经历“咸平之治”,国库充裕,百姓富足,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庶族黎民,都爱宴游作乐。
唯独这个晏殊,不走寻常路,终日将自己关在家中,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听靡靡音,朋友圈的运动步数,连续几个月都接近于零。
宋真宗听说后,惊讶万分,马上召来晏殊,要表彰他的德行。
晏殊却满脸正色:“微臣不是不喜欢宴游,而是贫穷限制了自由啊。”
如此直言不讳,淡定从容,让晏殊再一次受到重用,不久,即迁太常寺奉礼郎。
03自此,皇帝对晏殊的感情,就如同玩起了小视频,中毒极深。
大中祥符年间,晏父病逝。按照惯例,身为人子,晏殊必须辞去官职,为父守制。但丧期未满,宋真宗竟然一纸诏书,将晏殊召回京城,担任贴身秘书。
圣上每次询问政事,晏殊都把自己的建议,写在方块纸上,口头答复完毕,再将底稿呈上。心思这般缜密,甚合真宗之意。
不久,晏母去世。晏殊特意拜见皇上,恳求务必守孝期满,再行授职,竟被宋真宗秒拒。
这在尊崇礼制、恪守仁义的古时,简直就是无法想象的事。史书上没有记载,当时的宋真宗,是以什么样的理由,驳回了晏殊的诉求。
唯一能确定的是,此后的晏殊,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先是任太常寺丞,后迁升为户部员外郎,做了太子舍人,知制诰,为翰林学士。
即便宋真宗病逝,晏殊的好运依旧没有停止。
公元1022年,十三岁的太子赵祯即位,是为仁宗。新皇年幼,太后刘氏权理朝政。
当时,宰相丁渭、枢密使曹利用等人,经常以单独面见太后、多有不便为由,擅自处理军政要事,从而把持朝政,大权独吞。
刘氏孤儿寡母,势单力薄,虽为皇族,却也奈何不得。
晏殊倒想出了一个好主意,让丁渭之辈,知难而退,那就是“臣子有事启奏太后,太后可垂帘听之”。
权力再次回到皇室手中,晏殊因此深得太后倚重,先是调任右谏议大夫兼侍读学士、加给事中,后又进礼部侍郎,拜枢密副使。
宝元年间,李元昊称帝西夏,陕甘境内,烽烟又起。
连吃了几场败仗,北宋元气大伤。帝王将相,文武官员,均手足无措,一筹莫展。
前朝后宫,全是慌乱的身影,唯有晏殊一人,满脸的淡定。他略一思忖,便上奏朝廷:
废除宦官监军制度,还兵权于将帅;招募弓箭手,加强训练,以备作战;拍卖宫中值钱的器物,充当军饷;清理其他部门的财权,所有经费,由度之司统一掌握。
这四点建议,得到神宗首肯,“悉为施行”后,边境的战局,立刻发生了扭转。
毫无疑问,晏殊再次获得擢升,先是担任掌管天下兵权的枢密使,后又拜集贤殿学士、同平章事,当上了北宋的宰相。
04于仕途而言,晏殊已经走上了人生的巅峰,闲暇之余的生活,自然富裕优渥,从容洒脱,天天吃着火锅唱着歌,跳着伦巴和探戈,“新酒熟,绮筵开。不辞红玉杯。”“君莫笑,醉乡人。熙熙长似春”。
他“未尝一日不宴饮”“每有嘉客必留,留亦必以歌乐相佐”,但醉翁之意,不在美酒佳人与佳肴,却在情调格调与腔调。
中秋佳节,他邀请一众宾客,饮酒赏月,觥筹交错,红袖飘香,其乐融融。但等了许久,仍是满天乌云,一片漆黑。晏殊兴致全无,索性躲进了内屋。
半夜,好友王琪过来敲门,晏殊毫无反应。王琪见状,便轻声吟诵:“只在浮云最深处,试凭管弦一吹开”。
吹笛抚琴,拨云见月,该是何等浪漫与风雅,根本就没睡着的晏殊,立刻披衣而起,“饮酒赋诗,达旦方罢”。至于那轮犹抱琵琶全遮面的明月,何时出现,会不会出现,谁都不会在意了。
任永兴军节度使时,晏殊曾用张先为通判。府中有一歌姬,是张先的铁粉,最爱吟唱他的诗词。
每逢张先上门,晏殊总会安排这个歌姬佐酒。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晏夫人的醋瓶便泼了。
几天后,张先再次登门,却未见歌姬踪影。一问才知道,是晏夫人将其赶出了家门。
张先若有所失,几杯浊酒下肚,当场赋词一首:“望极蓝桥,但暮云千里。几重山,几重水”。
晏殊听后,也极为怅然:“人生行乐耳,何自苦如此”?连忙让管家取来银两,再次赎回了那个歌姬,晏殊的府上,又充满了笑语欢歌。
05生活总是有波澜的,身处波诡云谲的官场,个人的命运,更是瞬息万变,起伏不定。
入仕后的晏殊,虽然养尊处优,却远非酒囊饭袋。他帮助刘太后稳定政局,为宋仁宗献策平乱,屡建功勋,深得皇室信任。
但由于刚毅直率,遇事敢言,冒犯过龙颜,得罪了权贵,降职远调,也就在所难免。
刘太后年轻时,曾寄居在大臣张耆[qí]的府中。张耆人品低下,官声不佳,但对这位落难的嫔妃,却极为尊重,百般照顾。
刘氏临朝听政后,便想提拔张耆为枢密使。
晏殊听说此事,立刻上书劝阻,直言“张耆不可担当重任”。一句话得罪了两个要人,晏殊很快就被赶出了京城,任职宣州。几个月后,又改任南京(河南商丘)留守、知应天府。
公元1033年,刘太后已经掌权十余年,准备效仿武则天,“下旨服兖冕(yǎn mǐan)”,也就是穿上君王的礼服,去太庙行祭祀之礼,这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举。
朝中百官,自然议论纷纷,甚至指指点点。刘太后征询晏殊的意见,晏殊便当着太后的面,背起了《周官》,婉言告诫太后,礼制不可乱。
太后没有多言,回宫后,却下了一道懿旨,将晏殊再次贬职。
晏殊最后一次被外放,是在拜相三年之后。
公元1044年,范仲淹、欧阳修倡导的“庆历新政”,正在如火如荼地推进。
已近花甲之年的晏殊,却表现得非常淡定,就如同海草海草海草海草,浪花里舞蹈,管他骇浪惊涛,我有我乐逍遥。
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即便是太平盛世的宰相大人,也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晏殊十分赏识欧阳修,准备外放他主政河北,此举竟惹恼了改革派,他们以为这是旧党的阴谋,意在削弱新党的力量。
于是,他们发起了反击,先是弹劾晏殊利用职务之便,贪赃军饷,中饱私囊,很快就被证伪。后又拨弄尘封的历史,说晏殊明知道陛下为宸妃所生,却在其墓志铭中只字不提:
宸妃生圣躬为天下主,而殊尝被诏志宸妃墓,没而不言。
宋真宗赵祯刚出世,皇后刘氏就玩了一出“狸猫换太子”,将孩子据为己有。后来,刘氏临朝听政,以太后之礼厚葬宸妃,并让晏殊为其撰写墓志铭。
关于宸妃的子嗣,晏殊仅写下只言片字,“生女一人,早卒,后无子及”,隐去了那段讳莫如深的宫闱秘史。
这自然不是晏殊的错,但对于赵祯而言,身世已是心里永远的痛。为了给生母一个说法,他只得降罪于晏殊。
被贬出京城的晏殊,先后在颖州、陈州、许州多地辗转,直到十年后,因身患重病,急需名医治疗,才得以恩准回京。
晏殊很知趣,大病初愈后,他便上书朝廷,主动请求外放。
宋仁宗却是一万个舍不得,硬是将晏殊留在身边,以宰相之仪待之,每五日召见一次。
次年,晏殊病重,仁宗准备前去探望,晏殊听说后,便托人转告皇上,不过是老毛病,切勿挂念。
宋仁宗便淡忘了此事,不久,晏殊竟病逝,终年六十五岁。
消息传来,皇帝悲痛不已,懊悔万分,特意罢朝两天,专门前往吊唁,并追赠晏殊司空兼侍中,封临淄公,谥元献。
06晏殊的一生,有两个最重要的标签,一个是“富贵词人”,另一个是“太平宰相”,前者很是耀眼,“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佳作频出,流芳千古。
后者却略显暗淡,有人曾给出这样的评价,“富贵悠游五十载,始终明哲保身全”,但晏殊表示不服。
晏殊年轻时,曾阻止张耆升迁,规劝太后循礼,还动手打过迟到的官员,这与“明哲保身”,自然相去甚远。
“庆历新政”中,他不站队,不表态,是想远离党争,做个不偏不倚之臣,这是在尽一个“太平宰相”的本分。
外放河南时,他邀请范仲淹,执教应天书院,广收门徒,大兴教育。成为首辅后,他俩又联手,命令州县办校,创立分科教学,改良科举考试,促成了宋代学校教育的兴起。
自五代以来,天下学校废,兴学自殊始。
尤为可贵的是,欧阳修、范仲淹、王安石与晏殊文风不同、政见不合,但晏殊仍然唯贤是举,对他们多有提拔与照顾。即便王安石当众质疑“为丞相而喜填小词,能把国家治好吗”?晏殊也只是微微一笑,送了他八个字“能容于物,物亦容矣”。
这也是晏殊的处世格言。
正是这般优游不迫,淡定从容,他才会“徜徉于大小之隐,放旷乎遭随之命”,随心随性,宠辱不惊,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富贵词人”: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