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八字桥老房子只度过了小学三年级前的一段时光,但几乎所有童年的回忆却都与此段岁月相关,仿佛我的童年提前结束在了小学三年级。
老房子是一间仅十余平米的、逼仄的单间,奇怪的是一家五口居住其间,我却从未觉得局促。想来那时我和二哥并不总是呆在家里,放学后不是从家里搬了板凳坐在“道坦”(方言,即院子)里就着天光做作业,就是和小伙伴们在外头玩耍,因此记忆里老房子不仅仅是间狭小的房间,而是包括了整个街坊几十户人家前前后后的院场和里弄的广阔天地。其时,父母迫于生计一直在外奔波,大哥比我和二哥年长一大截,又生性顽劣,经常不着家,家里也就仅剩我和二哥时常在了。父母和大哥反而在我的印象中面目模糊,零碎的记忆片段拼凑不出完整的事件,同邻居们相比,他们反倒像以老房子为背景上演的一场冗长的情景剧里时常出现、又匆匆退场、戏份很少的龙套演员,主角当然是我和二哥。
鳝鱼杀手阿兰
阿兰是和我家关系最好的邻居。至今想起她家,我仿佛还能嗅到她家水泥地板返潮的气味,以及淡淡的终年挥之不去的鱼腥味。她家是菜场里的小商贩,在邻近的菜市场经营了一个摊位。
每次路过她家或去她家玩,印象中阿兰总是岔开两腿坐在家门口,跟前放着一个大脚盆,盆里万头攒动的是上百条鳝鱼,脚盆旁支了个斜板,斜板靠近顶端处钉了枚钉子。只见她一面跟你说笑着,一面麻利地用右手从脚盆里抓起一条滑不溜秋的鳝鱼,用力甩着它朝地上或板子上一砸,顿时这条刚刚还在扭动的鳝鱼就软软地耷拉下来。然后,阿兰把鳝鱼的脑袋按进斜板顶端的钉子上,右手执着一把长十余公分的塑料刀,扎进鳝鱼的头部,沿着鱼身一划拉,一下子就剔除了骨头和肠子,又把剩下的鱼划成3~4条细丝。仅二、三分钟功夫,阿兰就把一条活鳝鱼开膛破肚划成丝丢进脚边的另一个盆里,没过多久,右边蠕动的鳝鱼就变成了左边一脚盆黄绿白相间的鳝鱼丝。这抓、砸、钉、划一套动作,阿兰完成得一气呵成,没有浪费一丝多余的气力,娴熟无比、干脆利落、气定神闲,而我在一旁则看得心惊肉跳,从此对鳝鱼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以至十几年后来到上海,发现上海人非常喜欢吃鳝鱼,也善于将鳝鱼切成丝或块做出各种口味的佳肴,甚至有“无鳝不成宴”之说,但我始终不喜欢吃鳝鱼。
阿兰有四个女儿,大女儿和我大哥一般大,二女儿、三女儿年龄和我相仿,四女儿则小我几岁。三女儿和我同龄又同班,和我们走得最近,是要好的玩伴。那时候,时兴让家里小孩儿学武术,我们院子里就有两位,一个是叫小克的男孩子,小克显然学得较正规,一套动作已经耍得有模有样,我们这些小孩子常常以艳羡的目光围观他的表演。另一个就是阿兰的三女儿阿琦,阿琦还学得很基础,相当长时期内她总是早上五点多钟就起床,在院子里练扎马步、旱地拔葱、倚墙倒立。我二哥很感兴趣,有段时间就天天起大早跟着她练,当然也只是三天捕鱼两天晒网,最后不了了之,而阿琦也最终没有坚持下来达到小克的身手。
邻居女儿的告状
邻居x和我家的关系不错,离我家最近,那时我家没有自来水,总是用铁桶从他们家担水吃用,每次爸妈都用圆珠笔在我家房门背后糊了白纸的门板上用工工整整地“正”字记录了用水的桶数,每月按此结算。
他们家有个女儿,和我大哥同班,模样已记不大真切,但皮肤很白晰,扎着麻花辫,屁股很大。某日,他家女儿向我家告状说,“你们家xx在学校上课作小动作被老师批评了”。我和二哥不明就里,天真地问大哥说,“哥,什么叫小动作?”大哥愠怒地瞪了我们一眼,没解释就跑掉了,留下邻居女儿清脆的笑声和我一头的雾水。“小动作”一词从此在我心目中具有了某种神秘的光芒,仿佛那是不对小孩开放的、难以理解的大人世界。
邻居女儿考上大学
一日,我听到院子里的大人们纷纷议论并以赞许的口气说,隔壁x家女儿考上了大学。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大学”这个词,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从人家羡慕的神情中隐约觉得那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事儿(80年代,考上大学还是比较难的事)。
她家离我家真的仅是隔壁,夏日的午后,我和二哥常和小伙伴们到他们家下陆军棋,我总是看着他们下,也偶尔当裁判,帮他们看棋子,但那些谁大谁小的规则对我来说过于复杂,我时常忘了,这时就悄悄地请旁边观战的小伙伴帮我看大小。棋总是一下就一下午,那时的时光好像总是很奢侈,担心的只是如何挥霍。
与她家记忆相伴的还有“笃、笃……”的敲鱼声,敲的可不是木鱼,是真正的鱼。那是一种流行的当地食品,把鱼肉敲成薄薄的一片,切成宽条做汤,叫“敲鱼汤”。印象中,她家的老人总是挨着门坐在一张小桌子旁,桌上预先撒了一层生粉,然后放一块裹着薄粉的鱼块上去,用木槌子(或代之以啤酒瓶)“笃、笃、笃”一下下敲击鱼块,边敲边撒上生粉以防粘连。不一会儿,鱼块就被敲成了又大又圆的薄片,拿起来迎着光呈半透明状,这样一敲就是一下午。
长发妹
院子的较远那头住着一家人,他家的女儿长的出了名的标志,又有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长及脚踝,平时编成又粗又大的麻花辫。她洗头的时候也是院中一景,她总是搬一个大脚盆(一般的脸盆对她的长发而言太小了)放在院子里,放进水,然后一低头把长发往盆子里一放,顿时充盈了满满一盆,等她洗完挨着头皮的发端后,她就直起腰来,把头发往旁边一撸,就像洗衣服一样蹲着看着脚盆用双手揉搓起来。这一套动作,在我看来,还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不过作为小观众,就另当别论了,有时我会饶有兴致的全程观看完她洗头的整个过程,然后蹦蹦跳跳地去别处玩耍。
长发妹因为长的漂亮,据大人们说她还做过拍照的模特,相片还悬挂在街上国营照相馆的橱窗里,不过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静脉曲张的阿婆
邻居x家阿婆有着在小孩眼里看起来望而生畏的丑陋的腿,她的腿肿胀、表皮呈褐色,爬满了像小虫子一样的蓝色血管,小时候不知道这是静脉曲张,又不敢多问,每次看到她就有点害怕,不敢看她的腿,至今阿婆的脸我完全没有印象,仅记住了她的腿。
阿婆有个顽劣的孙子,我不喜欢他。他是我印象里典型的坏孩子形象,具体也说不上哪里坏,就是有这个印象。他的衣裳总是歪歪斜斜,红领巾也不好好戴,成绩差,喜欢打架。印象里,就是他伙同其他大孩子打伤了我二哥的鼻子,造成他习惯性的流鼻血,一直到高中还是经常一早上醒来,被子上流了一滩鼻血。
……
多年以后,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我的这些邻居们的名字了,甚至一些回忆的细节也可能张冠李戴,但他们的形象、过去生活的片断、场景却总是像不请自来、久已不联系的老友来叨扰我近期的梦境。小学三年级后,我家搬出了八字桥老房子,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前两年回家,老房子连同整片里弄都已消失在如热病一样席卷全国的轰轰烈烈的旧城改造浪潮里,踪迹已不复可寻。偶尔听妈妈谈起当年的某个邻居家现在如何如何了,我却怎样努力也无法忆起那家邻居的笑貌,或将提及的名字同某个具体的人物联系在一起,毕竟我搬走时年纪尚小。现如今四散在各处的我的邻居们,你们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