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期,妈妈为了锻炼我的自立能力,初三那年让我上了寄宿学校。而那个时期总有一些学生的家长害怕孩子在学校吃不好。总是选择一周里几个中午时间来给孩子送些饭菜。住在一个宿舍的朋友,她的妈妈总是跑很远的路来给她送饭,所以她经常中午不与我们同去食堂。她也因此成了我们眼中羡慕的对象。
但我记得有一日,我们几个人去食堂打饭时她竟要与我们一起。我们很奇怪:“你妈妈不是要给你送吗?”她连连摇头,当时的表情甚是丰富:“我妈做的饭真是够难吃,她在家不经常做饭的。”大家都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
文人雅士怀念“妈妈做的菜”,是隔着千万里辛苦路,时间给洒了浓浓的胡椒面,催泪;也是因为他们大抵是中产家庭,有一个擅长烹饪调和五味的母亲。朱德在《我的母亲》里面怀念母亲:“全家二十多口人,妇女们轮班煮饭,轮到就煮一年。母亲把饭煮了,还要种田、种菜、喂猪、养蚕、纺棉花。……吃的是豌豆饭、菜饭、红薯饭、杂粮饭,把菜籽榨出的油放在饭里做调料。这类地主富人家看也不看的饭食,母亲却能做得使一家人吃起来有滋味。”再有滋味,恐怕也无法认为是美味,没什么舌尖上萦萦的追忆。而写了《饮膳札记》的林文月,想必她的儿女回忆起母亲的十九道佳肴,就是味蕾的《古代十九首》吧。
我妈在姥姥家排行老四,虽然是农家女出身,家中做饭的活儿基本不需要妈妈。而据姥姥说,妈妈小时爱动,没有耐心。学上到了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姥姥天天拿着棍棒打都打不到学校。直到妈妈遇到爸爸,一见钟情之后,妈妈才三日入厨。向邻居左右的老太太学会烧稀饭、下面条这些个简单的烹饪。那时奶奶家还不及姥姥家宽裕,艰难到一日三餐都是问题。妈妈就在大姨家拿些油,在姥姥家拿点面,回去清煮面条,谈不上美味与否。朱天文写父母的爱情故事,说父亲取笑母亲:“内人做的菜要用猪槽来装。”一是说量大,二是说味次。
我妈做的菜,也不分轩轾。
我出生后没多久,爸爸就去了深圳闯事业。爸爸一表人才,又精通英语,赶上了那时对外贸易盛世之时,在我小学时候就在我们那座城市住上了楼房,妈妈也开始学着做一些厨房精品菜,像红烧鱼,煮排骨,粉蒸肉。好日子没多久,弟弟出生后,小时候头大,身体胖,又总喜肉类。“健康饮食”的理念开始大行其道,妈妈为了让我与小弟健康成长,从此饭桌例行极简主义,盐淡油清,极少的几块荤食也被小弟吃下肚。但不吃荤食的我还是圆鼓鼓的。偶尔妈妈做些不放盐油的排骨,说是不油腻还长身体。有时还会放进去一些脱脂的牛奶,那滋味怪异的很,实在勾不起食欲。
我大学之后就在外上班,偶尔回家,在餐桌上尝到美味时,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我妈总是眼睛横横的:“这是你小姨饭店里做好的,听说你回来,给你打包带回来的。”之后就开始说现在的餐厅文化低下,油也不干净,再美味也没有家里的绿色健康。而我因小时的肉类都被弟弟抢了去后对荤食格外情有独钟。可喜的是,无论我现在怎么吃,也只是微胖界的元老,不会晋升到肥壮领域。
她做的菜真的不怎么好吃。但我记得是另一些:她在寒风刺骨的飘雪季节里,为了买到我喜欢吃的肚丝汤,一大早就去排队,只因那一家“比较正宗”。那年正是香椿上市的季节,我匆匆回家,她又坐公交车跑到郊外农家的菜园。她回家时已是晚上八九点,第二天早上给我做了香椿炒鸡蛋,是我熟悉的那个味道。她自己却一口都不吃,“我吃还不容易,楼下就有卖的。”香椿要新鲜的叶子炒了才鲜美,而楼下卖的其实也不多。物以稀为贵,这菜贵的令人咂舌,她平时都不怎么舍得吃,更不会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买。
而我更怀念的是,每个冬天,每个春节,我们几乎每晚必吃的火锅:排骨汤,鱼豆腐,羊肉汤、放很多香菇,杏鲍菇,千张、大白菜,我最喜欢羊肉卷,鱼豆腐,每餐必备。我一边吃着一边嫌着她调的味淡,要她多放火锅底料,多多加盐,她也总是默许。最后饱的连弯腰都是问题,她还要叫我:“赶紧吃,别剩下。”无论我怎么说减肥都不行。
白气蒸腾,汤香扑鼻,围炉而坐,这就是一个家。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这么了解我的口味。每次我回家,妈妈会必备鸡和鱼,走时还要我带上一些,说外面的没家里的干净。还总是尽我的口味,无论这口味怎样与她的理念背道而驰。她总是一边嘀咕,一边为我调出来。
妈妈做的菜,其实很难吃,却是我一生不会再遇到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