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

-上游-

清晨。

数十年不遇的暴雨之后,河水涨了很多。褐色的水裹挟泥沙与上游城市中形形色色的垃圾,舔舐着堤坝滚滚而下。

那对父子俩照例来到岸边。这几天他们接到了不少委托。

他们轻车熟路的找到水流相对平缓的河湾,父亲蹲下检查几天前就布置在水里的网是否还结实,儿子则望着暂且平息的江水,出神的找着什么。

这个河湾活像个中转站,半圆形的轮廓缓冲了河水的冲击,就算是再狂暴的水流至此都要暂且缓息一阵。而水流放慢的同时,它所夹带的“货物”便纷纷漂到了岸边,它们中有不少就被父亲布下的网拦住了。

河水的轰鸣被隔绝在河湾之外。除了几声鸟啼外,这里倒是出奇的寂静。

不,更恰当的说是——死寂。

儿子猛的拽拽父亲的手肘,指指不远处的网。湖面的薄雾中,有什么东西夹杂在垃圾与水草之间,被网生生卡住。

父子俩跳上岸边的小船,父亲启动马达,儿子则半跪在船头。马达的噪音与溅起的浪花暂时打乱了镜子般的湖面。

开到离网不下十米时,他们已经确认了眼前的事物。

父亲拿起铁叉,有些吃力的把那个漂浮物拖近过来。除去身上的水草与杂物后,还能看出人形。

父亲蹲下身,掏了掏水中受害者的衣服口袋。儿子楞在一旁有些胆战心惊的瞄着,显然他经验还是不足。

幸运的是,父亲摸出了一个钱包,里面的信息已经表明了来者身份。父亲抬头望了望河湾的更上游,想看透这薄雾般眯了眯眼。看来在那里的城市今天又少了一位公民。

这具新来者被安置在河湾的背阴面,和几天来被这对父子捞到的人一块。它们被简陋的安置在竹席上,很多还保持着生前的容貌,有些则已经被泡的发白发胀。

他们都是住在河边的居民,至少喝着这条河的水长大。河流一面无私的养育周围的生命,一面心安理得的将他们夺走。无情,残忍,却又无法反驳。

父子两没有将它们就地埋葬。在长达一星期的等待中,只能委屈它们保持这样,来期盼自己曾经的家人将自己认领。如果过了这个期限还无人前来,父子两便会将尸体放回水中,任由它飘向下游。

那对父子也在等。他们在这附近小有名气,谁家有人落水失踪了都会过来向他们询问。一旦得知这类消息,他们便第一时间在河湾展开搜索,而落水者的尸体多半会在这被发现。

很快就会有人找来,上演的往往是一场生离死别的恸哭。但想要带回亲人回去安葬,还差最后一道程序:谈成双方都能接受的价格。

一般来说,价位都维持在万元左右。对于父子所在的村庄而言,这简直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典范。而父子也不用担心会有竞争对手,一来是没有人胆大到敢再做这种活,二来这对父子的口碑已经不可撼动,就算有后生也难以望其项背。

人们总说生命是无价的。但是死亡却是有价的。既有价格,也有代价。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但他们也不是那种掉进钱孔的市侩。如果委托人真的囊中羞涩家徒四壁,而去世的恰好又是家里唯一的孩子或顶梁柱,父亲会相应的调低价格,甚至还会在之后出资相助。当然,这种事情作为“行业机密”并没有对外宣传。


岸边,儿子总是望向河的上游,那里坐落着的是附近最繁华的城市。父亲知道儿子的心思,他囤积了那么久的资金就是为了那一刻。但城里的生活一定倍感压力,那里物价高昂,诱惑又多,初来乍到的孩子一定会晕头转向,不一会就得把这笔钱花的精光。

父亲不知道城市有什么好的。是不是因为到了那里就可以找个更加体面的工作?至少比在河边打捞尸体要好的那种。他也参考过儿子的意见,不过得到的回应却是犹豫不决的沉默。事实上只要他一开口,他们俩马上就可以搬走:父亲到底也厌倦这种活了吧。但是他们需要钱,那种和人一样抛进河中便无影无踪的事物。而且父亲也暂时想不到谁会聘用一位刚金盆洗手的捞尸人。

因此父亲退隐的事情便一拖再拖,更何况他们现在遇到了麻烦。

父子俩可以在江上最危险的激流中全身而退,却无法在名为舆论的漩涡里站稳脚跟。

事情缘起于某起委托。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发现,打捞,等待——可在价格方面双方却没能达成协议。父亲坚持的价位为一万五,但委托人只愿意付一半。

就算父亲不会去在意死者的死因,但这次他也因为收音机有所耳闻:溺水者是汽渡上的偷渡客,为了逃一张票而冒险藏在杂物舱,被发现后竟慌不择路的跃入河中,谁知河水湍急,人一没到水下便无了踪影。

何苦呢。父亲苦笑,一面坚持自己的立场。

委托人悻悻而归。结果几天后一些不详的词语通过街坊传到了这对父子的耳朵里:“趁人之危”,“挟尸勒索”,“亵渎死者”。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句子都刺激着父亲敏感的神经。再仔细一打听,殊不知短短几天时间内,河边捞尸人漫天要价的事情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城市。这件事比偷渡客淹死更要吸引眼球,人们立刻把这忘得精光,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关注这道德沦丧的捞尸人。

很快就有媒体开始向这对父子的住所摸来,试图采访当事人。

一开始面对镜头,父亲勇敢的站出来,宣称这就是他的工作。他这么多年来只是在打捞尸体,从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而所谓的价钱也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但人们听罢义愤填膺:你看人家都淹死了,你就不能发发善心当一回好人?这个时候了还只看钱,掉钱眼去了吧你!死者这么可怜,你却发人家死人钱,造了多大的孽啊!

纵使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抵难敌千言万语之众。父亲首战不利败下阵来。

很快关于这件事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版本:有人说这对父子在岸边蓄意谋杀,再伪造成落水的假象趁机勒索;也有人信誓旦旦的称父子捞起尸体后送给附近的黑作坊炼成人油出售以牟暴利;更有人爆出“内幕”,实际上这个父亲是水鬼所化,被他捞起的人就算还有一口气,也会被吸尽阳气而死。

人们听罢震惊,沉默,为之落泪。

周围人躲避瘟神般侧目以视,现在父子俩的处境就差进警局了。

人们宁可眼睁睁的看着有人活生生淹死在河中,再眼睁睁的看着尸体飘下河流的更下游,也不愿意去找那对父子。

原本戒烟了的父亲又开始抽烟。他弄不清是哪边出了问题,明明自己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为什么却没有人相信?

自己这么久来一直兢兢业业,虽然晦气是晦气了些,但从没想过谋财害命。难道从一开始自己的选择就是错的?自己就应该无偿打捞一辈子的尸体,因为每一个死者都是可怜的。不过它们也恰恰是最轻松的……他不敢再往下思考了。

与此同时,恐吓信,骚扰电话铺天盖地的涌来。一定是世界末日了吧。他想。

父子两进城生活的计划也算是彻底黄了。


清晨。

父子俩再次来到河湾边。积压的尸体已经散发出可怕的气味,惹得苍蝇四处飞舞。可就算这样,却还是没有人来认领尸体。

父子合力将它们放入水中,目送着它们漂向下游。

突然间,几夜都未曾合眼的父亲,也有了一种想去下游看看的冲动。



-下游-

傍晚。

老人撑着竹篙,慢悠悠的泛舟湖上。

这里是河流的下游。长途跋涉后河水早已没有了一开始的戾气,它们温顺的汇集成一团,就成了现在这个湖泊。

这片湖就是老人生活的全部,他已经在湖上工作了四十多年。上游的垃圾被水成片成片的送来,漂浮着堆积在湖水一角,俨然是一片污秽不堪的废料之海。

老人平常靠打捞塑料瓶等补贴家用,但还有个身份就是打捞浮尸。他不知道其实自己是这个行业里工作时间最长的人,他只知道不能放弃每一具尸体,他必须要把它们捞起来。

周围的环境远离尘世喧嚣,很多村庄甚至才刚刚发展起来,人们不曾听说高端电器,却更愿意相信吉普赛人带来的新奇玩意。就算是从马孔多(Macondo)远道而来的旅行者,见到这里的景色也定会倍感亲切。

在湖岸有片公墓。那里是专门为老人捞上的尸体准备的。当地人坚信入土为安是对这些不幸者最好的慰藉。那些漂到这里的尸体几乎不会有人来找了。它们多半不成人形,而且这里离城市太远,很少会有人来到这。

但还是源源不断的有尸体漂来。老人在年轻时便主动担当了这个任务,一干便是数十年。

人们崇拜他,畏惧他,将他视为冥界船夫卡戎的化身。不仅因为他饱经湖风雕刻的肃杀面容,更是因为他能知道每一位死者落水而亡的原因。

你一定遇见过水中亡灵吧!附近的村庄每逢庆典便会邀请他,请他述说在湖上工作时的惊心传奇。

老人摇摇头。众人正觉扫兴,却听得老人道,这么多年来,他本人只遇到过一次。人们好奇而惊恐的询问下去,他却缄默不语。

老人依旧独自在湖上打捞着,他往往会在湖上呆好几天都不曾靠岸。若这时你撑船向他靠近,便能听见他在低声的自言自语。

嘘!别打扰他,那是在与冥界之神交流呐!附近的人都这么说。

但如果你换个时间——比如傍晚再去看那老人,你便会发现在老人的船上多了一个黑色的人形剪影。


老人需要一位助手。而那个黑影就可以胜任。靠近一看,那个黑影原来是一个女孩。她总是在黄昏之时出现在船上,悄无声息。

再定睛观察,你便会发现这孩子的装束有些另类。她总是穿着白色的连衣长裙,齐肩的黑发扎成一股股麻花辫垂下来。而她的腰间,却被数股手指粗的麻绳死死困住,在麻绳四周,系着几个沙袋,沉甸甸的挂着。

女孩却完全没有觉得不适。她皮肤苍白,就像在水中泡过很久一样。在黄昏她便出现在船上,帮助老人一同打捞。

女孩是有名字的。她说自己叫“水弱”。发现尸体时,老人会尽量用铁叉去勾尸体的衣服,避免弄伤尸体,实在不行就勾手腕脚踝,总之不能勾着肉,捞上后老人还会默默念经。

毕竟生命最后的尊严也是尊严。

水弱也会帮忙,之后她便会告诉老人这些尸体在死前经历了什么。因此就算信息与交通闭塞,老人也能直到沿河地区发生的各种事件。

他打捞起几个少女的遗体。她们在河边戏水时引来了死神,年轻而美丽的生命转瞬被无情的大水吞没。听完水弱的转述,他的手颤了颤。

他还捞起过奇怪的肉团,不大,但已经高度腐烂而面目全非。听完水弱的介绍他才惊觉那些是死去的婴儿。

他打捞起殉情的情侣,帮派斗争后遗弃的失败者,死于绑匪枪下的人质,迫于压力自杀的官员……

他甚至能知道上游城市的经济状况。每当那里因为泡沫经济而大萧条,下个月多半会出现一波尸潮,而且十有八九是西装革履的。

那些秘密,遗憾,怨恨,通通被河水冲刷殆尽,接着被他埋进坟墓。在他眼中,河流负责收集死亡,而土地负责埋藏一切。

水弱在黄昏才现身,白天只有老人才能看到她,听见她的声音。

老人没有孩子,妻子也在很久之前死去。他惩罚了那个杀妻犯,也因此为了赎罪在湖上打捞尸体。


水弱身上永远湿漉漉的,乌黑的头发贴着脸颊,就像刚从水里打捞上来一样。她似乎很喜欢这位老人,总是坐在船头托腮看着他,然后痴痴的笑出声来。

水弱很顽皮,喜欢恶作剧。她有时会悄悄跳下水,游到船下再敲打船底,弄得老人身子一震,她便心满意足的浮出水面大笑。

老人和水弱共事了四十年,只有寥寥数人知道这位助手的存在。

老人问她是否还记得自己生前的事情,她摇头说记不得了。但老人记得。他是看着水弱长大的。说来也奇怪,没想到亡灵竟然也可以成长,只不过比人类变化更为漫长罢了。四十年前老人年轻时遇上她时,着实被吓了一跳。

现在,这也都是不堪回首的回忆了。


那天傍晚,老人与水弱在湖上工作,远远看见一具面容朝下的尸体漂过来。老人小心的将它捞起,等待着身旁水弱的鉴定。

得到的结果令两人都惊诧不已:这具尸体也是一位捞尸人,他住在河流的上游。没想到与同行的初次会面竟是这样。老人听完水弱说完那个不幸者的故事,第一次抬首望了望河水的上游。他一直盯着那里,什么话也没说。

埋葬那位同行后,老人拜访了一处偏僻的坟墓。那是他妻子的。也只有在这里,他才敢小心翼翼拆开自己内心多年来埋藏的秘密。

在遥远的过去,伤心欲绝的他就将自己难缠而死的爱人埋在了这里,此后终日以饮酒度日。年幼女儿的哭闹让他心神不宁。直到最后,被酒精折磨的几乎疯狂的他,打算亲自解决自己所有痛苦的源头。

他打捞起的第一具尸体是个婴儿,她腰际缠着麻绳挂着沙袋。本该因此沉入湖底的她却极为反常的浮在水面,宛似一截枯木。她的身子被水泡的花白,就和水弱现在的皮肤一样。

他亲手沉下去的孩子又浮了上来。无论他怎么尝试,那个孩子也拒绝沉没。赶在人们发现之前,他把尸体草草掩埋在淤泥之下。

从那以后他便一无所有了。他被自己流放于湖中,收集与安顿那些迷途的尸体与灵魂。

也许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不慎溺亡,到那时,或许水弱就可以看到他所有的记忆,还有他背负一生的罪孽。


傍晚。

水弱靠在老人的肩膀旁打着盹。她表面上和普通孩子完全没有区别。老人伸出苍老的手,轻触女孩脸颊。

“爸爸……你为什么要抛弃我……水里面,好冷啊……”水弱皱着眉毛痛苦的喃喃。她婴儿似的蜷缩起来,似乎做噩梦了。

老人的手僵在半空。

对不起……对不起……

他只能祈祷,但愿这种枯槁无力的歉意,能够传达进那个孩子冰冷混沌的梦里。

天黑了。再让她,多睡一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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