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

文/白云多


古斯塔夫《death and life》

小巷,灯火阑珊。

我坐在巷口某家小店门口的桌旁,调整着相机的参数。怡然自得。一个光头大叔从店里出来,神色慌张,示意我瞧瞧身后。

身后是七八个壮汉,高矮胖瘦,奇形怪状。壮汉们笑得狰狞,我提起相机,甩了过去,被领头的壮汉挡住了。小巷的灯光次第熄灭,巷子消失,我们身处漆黑的旷野。

我让光头先走,带上孩子。

话未讲完,光头和我已被制伏。显然,我俩太菜,不是这伙人的对手。

就这样被套上头套,押送上路了。途中,爬了一段很长的阶梯,到了高处。高处不胜寒,风尤其大,可我没有感受到凉意。

我俩被固定下来,摘去了头套。这才发现,我们被缚于陡峭的山崖。下视幽深,不知几千几万丈。

光头大叔开始哭诉,又失败了……回家无望,我真没用,掳走仙童也办不到。

我逐渐明白,我们掳走已成为预备仙童的小孩,是想跟这里的主管做笔交易。谁知自不量力。连随便几个壮汉都打不过,根本没有威胁主管的机会。

光头不断哭诉,我只能叹气。

光头反反复复讲述他的妻子和女儿,他和妻子如何如何恩爱,他的女儿如何如何可爱,翻来覆去,都是那些事情,那些话。我禁不住问他,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沉默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这儿来的。似乎来这儿的人,会被抹去那一时刻的记忆。最终,自己如何死去?死在哪里?都会成为无解的问题。主管可能是个例外,谁知道呢?

主管住在那一栋楼的最高层。说是楼,又像轿子。圆形的底座下方,有八个傩抬着。傩就是面具。八个轿夫都戴着面具,面具很小,戴在额头,面门上蒙着黑纱。楼很高,圆形的底座上还有至少十八个楼层。每一层都灯火通明。主管们住在里面,巡游四方。

山崖上的时间不会流动,主管的轿子路经这里时,我和光头不知待了多久。

光头先看到星星点点的灯光,我以为他幻视。近了才敢确认。戴傩的轿夫一手抬着轿子,一手甩着袖子,步伐轻盈飘逸。我们才知道,那顶轿子是没有重量的。

光头大声呼唤,我也跟着喊了起来。

良久,楼内才传来空灵飘渺的女声:

“尔等愚顽掳我仙童,算来已有三载。时日已至,改日便是中元,尔等自可回家探视。”

我和光头面面相觑,还想问话,轿子已经飘走了。

光头一直问我,没法计时,怎么知道中元到了?主管会不会骗咱们?中元回家了最想见谁?我说,你猜,我知道不?

中元来的那一天,黑色的天穹裂开了一道口子,顶大顶圆的月亮出现在我们上方。传说七月十五的满月凝结了此岸彼岸所有的思念,所以能照鉴阴阳两界,看来不是虚话。

光头和我身上的枷锁消失了。两条洒满月光的小径从我们脚下延伸,一直到遥远的地方。他的小径通向思念他同时被他思念的人,我的也是。

光头大叔心心念念的事情终于成为现实,他兴奋得像个孩子。来不及告别,就踏上行程,匆匆远去了。

我犹豫再三,决定待在原地。

当初确实和光头一样,极不甘心离开人世。很多事情还没有做,很多话还没有说,活得懵懵懂懂。所以,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复生。后来发现复生无望,就降低期待,想回去探望。于是自作聪明,掳走仙童,打算用仙童多换几次机会。结果被困山崖,一待就是三年。三年里,我思考了很多。人间的事情,只有活着的时候才有意义。

月光蒙上阴影,由浓转淡的时候,大叔回来了。垂头丧气。听他说,女儿长高了,出落的亭亭玉立,妻子另招了一个人,女儿喊他爸爸。家里的装饰风格全部都变了。妻子的脸上现出了年轻时的光采。他真心为妻女的新生活感到高兴,但更大更深的是失落。没来由的失落。

我默默听他讲,没有说话。

自那以后,我就很少看见光头了。他是寻了一份差事,还是终于心甘情愿离开了这里,投胎去了?没人知道。

我依然留在这里,用餐时跟大家一起,象征性地用餐。偶尔看看人间的投影。

说起用餐,中元之后,第一次正常地排队领票,发生了一件好笑的事情。

都知道,在这里吃饭是需要领票的,领票时,需要说出至少五个已死亲人的名字,或想象出他们的样貌。我只想到四个,缺了一个,怎么也补不齐。见我在那里干着急,负责散票的姐姐捂嘴笑了起来。她说,待会儿跟我坐一桌,我是你外婆。我从没见过外婆,她讲了我外公、母亲、舅舅的名字,我才相信。原来外婆是特殊年代饿死的,妈妈从没提起过。

用餐结束,外婆告诉我,坐在那块黑色的石头旁就能看到生前的投影。投影的内容符合每一个人,不,每一个鬼的期待。或漫长或短暂的人生会被切分为一帧一帧的影像,你可以随意截选某时某地与某人在一起度过的时光。影像到你离世的前一刻结束。执念过深的鬼魂会反反复复观看自己的生前时光,直到完全、彻底地接受自己的人生,宽容自己的不完美。之后,他便可以告别这里,转世投胎了。

那么,这么多年了,您还留在这里,您放不下的是什么呢?

外婆把头转向我,对着我笑。笑得我发怵。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醒来,天是黑的。摘掉眼罩,天亮了。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匆忙起身,提上书包赶到教室。老师正站在讲台上,催大家交美术作业。我掏出本子,看着自己的画作,有些眼熟。那是一栋楼,又似乎是一顶轿子,圆形底座,下面是四个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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