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着人流走出九江客运站,看见组委会工作人员在出口举牌接站,安心不少。一辆小面包车作为接驳车,出港诗人随到随走。车上聊了知道,举牌接站小姑娘叫姜延玲,是南昌大学大三学生,临时来组委会打暑假工。她长发飘飘,身穿一件露肩长裙,足穿细带凉鞋,显得清纯可爱。
夏令营报名地点在浔阳宾馆。我进大厅时,看见来自全国各地的诗人济济一堂,个个风尘仆仆的,相识或不相识的,见了面,不顾劳累,热情寒暄起来。
我一眼看见角落里有一个女孩,身边摞着一堆行李。因为无人相识,正一人站那眼睛扑棱扑棱着,闪烁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女孩丝质白上衣、粉色碎花裙、白色高跟鞋,身姿曼妙,鲜丽宛如邻家绽开新梅。
我脑海里出现宋人的咏梅诗句:玉色独钟天地正,铁心不受雪霜惊。
我看她,她恰巧转脸看我,彼此眼神素昧平生第一回相遇,如空中搭起一轮色彩斑斓的彩虹。我朝她微微点头,她朝我微微一笑。第一眼见她,便知贾府宝玉所言不虚:“这个妹子我曾见过的。”
如此眼熟,应算作旧相识,似曾梦里见过,又似曾远别重逢。
女孩子明净如水,身上蕴含着一股淳朴、循规蹈矩的情致。难怪古人云:一山一水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我发怔看着她,觉得这位她身上,有一股特殊、神秘之气息吸引着我。正巧她转脸看我,见我如此呆萌,眼神便装作若无其事避开。宛如冰刀滑过光洁的冰面,在我面前打一个旋滑向别处。她的羞涩避不开我的眼睛,我看到她脸红了,怯雨羞云的,像家乡石棚山上秋深盛开的“醉芙蓉”。
组委会在厅里摆了长桌,办理诗人签到手续。诗人手里拿着身份证,说笑着围过来排队。粉裙女孩子站我前面,先我一步办完手续。挨到我时,我细看表格里她的签名--童微微。名字挺好听的,叠音字。我挺惊讶的,这童微微写得一手娟秀好字,沉静闲适。
我眼神目送着她上楼,她提着一只半人高大行李箱,衬托得背影更加纤细,直想让人上前帮搭一把手。她临上楼梯前,回头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足以在我的心海上空刮起一股飓风。
从这电光火石般的相互一瞥开始,我便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见钟情。
记得有个大哲这样说: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比彼此一刹那的对视更加伟大!
夏令营给诗人全部安排的三人间,也是巧合,微姐与我住在一个楼层。我走进三楼走廊时,她们房门敞着,三位女诗人见了面正叽喳叽喳说笑。钱钟书说:有鸡鸭地方叫声多,有年轻女人地方话多。确实,三个女人交谈,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须知道,一个女人,只有在心爱男人面前,才会披露生命里的一切!
我推门进来,发现一位小伙子正坐床边看书,戴一副金丝边眼镜,蛮清秀。他见我进来,忙站起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上前一步和我握手。
小伙子操一口颇有特点的吴语,柔柔道:“你好,我是来自浙江丽水的断指。”断指梳个小中分,白衬衫黑西裤,是一位干干净净的文弱书生。
“丽水?好地方!有两样宝贝闻名天下:龙泉宝剑和龙泉青瓷。”我紧握断指白皙的右手,说,“你好,我是连云港的丑石。”
我知道断指这个名字,诗作曾和我收录在同一本诗集里。
断指回应道:“你就是丑石呀,久仰大名!江苏连云港的吧?!”
“是呀,一座美丽的中东部海滨城市,有山有水,有知名风景区苏马湾和花果山!”
断指一脸疑惑地看着我,问:“孙悟空老家花果山在连云港?”
我得意地点了点头,道:“有机会来连云港玩,我招待你吃大梭子蟹。”
我看断指早把靠北窗的床占下,便选了靠南墙一张床。我放下包,从包里拿出相机、随身听,还有上船前在南京买的真空包装鸭脖子、盐水鸭和一袋雨花石。
断指过来拿了雨花石细看,道:“好漂亮,我相信这些石头是有灵魂的!你从南京坐船过来,坐了很长时间吧?”
“长江上飘了两天一夜,好是惬意,江景太美了。对了,你什么时候到的?”
“今早到的。说真的,特羡慕你坐江轮过来;说真的,长江太‘beautiful’了!”
“的的确确美,做江轮感觉真好,平平稳稳的,很是悠闲。夕阳下的九江大桥和浔阳楼,如红色火苗燃烧在江面上,那景色真的终身难忘!”
“我能体验到你说的那种感觉----‘峡尽天开晚霞出,山平水阔大城浮’。”
我正和断指说话,房门再次被推开,走进来一个中年人,瘦高个,有一米八的样子,这人乍看,长得有些“拧巴”,五官分开单独看,尚还不错,只是组合到一起,显得不很和谐,但又让你说不出哪里不搭。
“各位兄弟,我叫王金成,来自琅琊。”王金成见面熟,一见面称兄道弟并自我介绍,仿佛都他老相识。
这名字厮混诗坛多年,颇有诗名,我们还是知道的。我和断指忙着向前和他握手。
断指道:“琅琊,在哪里?请饶恕我孤陋寡闻。”
我已经听出了他的山东口音,道:“琅琊?应该在山东吧。”
“是的,鄙人来自山东临沂市沂水,古称琅琊阳都,本人系琅琊王直系后裔。”
断指道:“哇,不得了,真是三生有幸,竟然有机缘与帝王将相同室。”
我道:“临沂,和我们连云港毗邻,应该算是邻居了。”
王金成这个山东大汉热情握着我的手,道:“那可不是,正儿八经的邻居,只隔着一条马路。”
他问了我和断指的名字,知道不是什么大家,眼睛里闪过一丝倨傲之神色。
王金成过来,见两边位置好的铺位,已被我和断指占了,脸上露出不快神色,不过,稍纵即逝,不快神色立马换上了一幅开心的嘴脸。
他千里迢迢拉了一行李箱诗集来,诗集名叫《一个单身男人写给一百个女诗人的情诗》。看他这架势,诗集仿佛没花钱印的,逢人就送。他见了我和断指,掏出两本来赠送。我谦虚地请他签名,王金成很高兴,拿出大黑帽粗墨水笔在扉页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大名,还郑重其事地赠送了警句与我共勉—---
“莫愁天下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我随手翻了翻,诗集由一百首情诗组成,全写给当今诗坛最炙手可热的女诗人。目录里看到第36首诗是献给贺玲的,让我停住目光。她是我熟人,连云港知名女诗人,作协会议或诗人研讨会我们时常见面,脑海里马上浮现出她的大花裙子和瓷娃娃一般的大圆脸。
他写给贺玲的那首诗歌蛮肉麻的,其中两句,我不禁读出了声--
美人时代的暗疾,词语嫉妒的气味
三十岁以上的诗人心慌意乱
这群男人忘记了日子的封面
这要是海鸟在场,我们不知会如何地恶作剧,碰撞出几句颇具嘲讽意味的绝妙语言来。我当场拜读其大作,让其兴奋异常,觉得他乡遇到知音,甩过来一条虽瘦却有肌肉的长臂膀,攥住我的手,如川普握住安倍晋三的手,握了足足半分钟不肯放手,还在空中使劲,来回热情地大幅度摇晃。
我心底早鄙夷起这王诗人来:这一百首写给女诗人的诗歌,一首一首写出来要付出多少殷勤,还要花钱出集子。这相当于一条训练有素的、嗅觉特别灵的狗,在诗集里拉了屎、撒了尿,并留下痕迹,方便以后自己再回到这些地方,闻一闻、嗅一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