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春桥长篇小说《食色记》连载(1)
那些被浪费的时光,都是美好的时光!
----作者札记
(1)
我乘坐的客轮是一艘岁月之舟。
清晨,客轮起锚离开码头,阳光璀璨。天空白云朵朵,一片圣洁的蓝,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明亮世界。我常常梦回庐山,那是生命深处的一段青春记忆:每天早上,当我推开雾气打湿的木窗,撞个满怀的便是满山的鸟语花香。
当年离开庐山前,为何许下莫名其妙的“十年之诺”?现在想来,已然不知!
一切仿佛命运之神冥冥安排,“十年之诺”竟然一语成谶!
1993年夏天,我去庐山参加青春诗会,选择走水路。我坐江轮逆流而上,从南京往九江去,要在长江飘荡两天一夜。坐江轮很浪漫,慢悠悠的。宽阔江面上黄绿色的江水滚滚不歇。两岸树木如烟,稀稀疏疏,不时闪现的连绵山峦,远远看起来,如行走中的驼队。
当年,正值金色年华。
我屹立船头,头发被江风吹得凌乱,早上刚刮净胡须的脸上已长出青青发根。
昨早离家,好兄弟海鸟送站。候车室里,他对我参加“青春诗会”不屑一顾道:“诗歌本质孤独、内省,搞成夏令营群聚形式,简直胡闹。”
我反驳道:“别把诗歌说得那么高深,要学那柳屯田,井水、屯田之处皆可诗歌。”
海鸟是天才诗人,天才诗人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有点“见花即欲死”那意思。因未能说服我,海鸟脸上略显焦急神色,面部线条开始僵硬。我对去庐山充满憧憬,觉得有缘结识诗坛大家是一种缘分,如能摘得全国诗赛桂冠,足慰平生!
绿皮火车缓缓离开那个站台,那个不带遮雨台的连云港老车站在朝霞映照下,看起来黑红黑红的。老火车站风雨斑驳,为民国14年日本人所建,白墙黑瓦,方形廊柱,梯形大坡厦顶,典型日式风格。
这是陇海线起点站,刻满岁月的沧桑。
站台上,海鸟帽舌下那张半明半暗的脸和笔直的鹰钩鼻梁,在夕阳照耀下,画面感很强,与车站搭配出一幅黑红色的剪影图。
我傍晚奔波至南京港。下关码头上游弋着不少拉客女子,个个脸画成了鬼画符,搔首弄姿的。她们见到男人像猫见了腥,跟上来搭讪。
两个中年拉客女,见我背着双肩包,知我外地客,一直用眼角睃着我。我经过她们身边时,两人就在后面跟着我。我到哪跟到哪,搭讪几次,见我爱理不理的,方才嘴里骂着脏话,悻悻离去。
我买了明早船票,须就近找旅馆,便出了码头。附近路边电线杆、墙壁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广告,牛皮癣一般。我看了半天,选了一家靠码头近的小旅馆,沿着墙上箭头提示找进旁边巷子。
巷子苔藓满地,随眼可见墙体抹刷着粗鄙、刺眼、毛糙黄水泥。看得出来,家家拼了命捞地盘,把房子垛的东一间西一间的。房子与房子相互挤压、妥协之后呈现出来的视角非常奇特,弯弯曲曲、七拐八弯的,似一根猪大肠子。
巷子深处,一家不起眼的私人旅馆映入眼帘。我走进门厅,见一位穿着新潮的少妇端坐前台,手里正拿着一张卡带歌单在看。一只脚挑着高跟鞋,露出半只穿着肉色短丝袜的脚。少妇见我进来,忙穿鞋子起身和我热情打招呼。
前台是一件老物什,已看不清原色,通体上下呈现坑洼不平的酱油色。上面有一台老实单卡的“燕舞牌”单卡录音机,很时髦。让我想起电视里天天播放的广告词—
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
我说,住三人间。那少妇带我去看房间。被子床单还算干净,我还算满意。出门在外,为省钱,哪都可以对付一宿。同房间还有一个住宿的,是位戴鸭舌帽东北大叔,穿一件皱皱巴巴咖啡色旧西装。看他这一身装束应该在大队混个一官半职的。我进来时,他正在抽烟泡茶,见到我,扬了扬他那蓬松的半白半灰眉毛,热情招呼道:“你住宿呀?”
我点了点头,心想:“这不废话嘛!”
晚上,我们灯下牵五挂六闲扯。大叔自来熟,说话官腔官调的,官僚习气很重。他听说我是诗人,眼里立马露出鄙夷之色,像观赏笼子里珍奇动物一样,认真观察我。
我有些奇怪,问道:“你用这眼神看我干嘛?”
他用东北人特有的豪爽口气道:“这年头写诗歌,你们城里人可真闲蛋疼。放我们农村,一大堆农活要忙,哪还有那个屌精神!”
不过,政见不同并不影响我们愉快交流。灯下喝茶,我们并不急着睡觉。他给我讲了村里很多留守妇女的故事,荤得不得了,还讲了一位好色村支书,村村都有丈母娘。今晚房间空出一张床,花三人间价钱住二人间,算是赚到了,这让今晚我俩有了一个弹冠而庆的好理由。
出门在外第一天,一切顺利,算是被喜鹊把屎拉在了头上。
第二天,起床时,旁边床铺空着。尽管一面之缘,这个东北大叔鄙视诗人之眼神,永久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昨晚,东北大叔打了一夜呼噜,如雷般,真让人憋屈!
我扶着船舷栏杆,听江面上深沉、浑厚的汽笛声响起,内心便和整个天空一样辽阔起来。这艘庞然大物昂首离开码头,展眼回望,江面下人头如蚁,城市显得特别地孤寂。温煦江风中,宽阔的江面上,我全身上下自然而然迸发出一股临风击楫三千里的青春活力。
四等舱摆设六张高低床,十二个窄铺。我铺位靠右舱门,真是幸运,上铺视线极好,可以躺卧铺上看江景,享那“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之意境。闲来读书、听歌;躺累了起来看景;饿了去上面餐厅点三两小菜,小酌一杯。
在一个陌生世界里。我独自一人,优哉游哉!
客轮走得很慢,让人有余暇细细咀嚼江景。
白天,两岸黛青色山峦,如梦如幻;傍晚,晚霞隐进西方云层,两岸如淡墨画;晚上,江面上星星、月亮与渔灯交相辉映,别有一番情致。
客轮路过安庆,小孤山在江心中旋转。我拿出相机,伫立船头,请人帮我拍了一张照片,青山、蓝天、白云、小孤山、和我,被相机永远定格。
我置身于长江之上,一切都是良辰美景,心中得意,倚栏诵起金朝元好问名句--
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
绕船舷散步时,又遇见那位九江老汉。老汉说话,嘴巴一动弹,便露出两颗大黄牙,脸部线条如阳光下蠕动之蚯蚓。看他整个头部,像一座被风雨侵蚀无数遍的石雕。
今早上船时走跳板,老汉走我前面,背着两只大包很是吃力,后面队伍一直催促着,老汉急却快不起来,我上前帮他搭了把手,所以认识。
老汉嘴里总叼着一支旱烟袋,铜锅头,玉嘴儿,一锅接着一锅,抽完往鞋底上磕一磕,从那吊在烟杆上的黑长条布袋里,掏出黄亮绵软的散烟丝儿继续装锅。
我递老汉一支“红塔山”,老汉摆手不接,道:“抽纸烟,没劲!”
我试抽了一口老汉旱烟,呛得直咳,道:“你这旱烟太冲,我抽不来!”
老汉看我身上穿着一件文化衫,胸前印着“秦三叠不相信爱情”几个字,疑惑道:
“秦三叠是谁?”
“是我。”
“呵呵,”老汉乐道,“小板呢(小孩子),真有意思!”
“大爷,你笑什么?”
“你这年轻人,也不是七老八十的,怎么还不相信爱情呢。再说,照老书上说,你印堂发亮,脸色红润,嘴角上扬,最近要走桃花运。”
“我走桃花运,大爷不会吧?”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人生的道理说不清道不白的,谁知道呢!”
老汉住散舱,我去找他聊天。老大爷挺从容一个人,不慌不忙从彩色大尼龙包里拿出一杯泡好的茶来,滋润喝上一口,盘腿坐在被褥上,和我摆起龙门阵。
那茶杯原是个榨菜瓶子,洗干净后用来喝茶正好。我见茶叶足足放了大半杯,吃惊道:“大爷,你喝这么浓的茶呀?”
老汉道:“喝茶像过日子,越浓越有味道!”
散舱在船底,没有铺位,随便铺张报纸占个位置便是铺。老大爷常跑水路有经验,随身带着被卷,铺在哪,哪就是床铺。旅客两头靠着舱壁打地铺,只脚与脚之间留出一条小过道,方便别人走路。散舱里很杂,天南海北的各种口音,间夹着老人咳声、小孩哭声、烟草味和臭脚丫味道,混杂一起,一幅浓缩人生百态图。
老汉家乡口音很重,听起来很悦耳。他和我说了许多话,现在大都忘却,只记得他说过这样一段话:“女人是一口井,甘甜;男人是一片大海,博大。这世界上所有的井都和大海心心相连。你这辈子也会遇见一口井,足够装得下你一辈子。”
我点头道:“家乡花果山上著名的水帘洞,确实远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
第二天傍晚,客轮穿越九江大桥,吃水很稳。在我记忆里,客轮是旋转着过桥的,长江大桥和浔阳楼也跟着旋转,旋转的还有大片大片的晚霞。晚霞是醉人的红,飞花是迷人的红,江水是透明的红,世界呈现在眼前,是各种层次不一的红。这红锁住了云,这红锁住了水,这红锁住了船,这红锁住了塔,这红锁住了人。
总之,整个世界都在红彤彤地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