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三年的春分,我跟着驼盐的商队第一次踏进徽州地界。晨雾里黛青色的马头墙若隐若现,像极了我包袱里那卷残破的《富春山居图》。直到商队经过一座临溪而建的老宅,门楣上"听松阁"三个字被雨水洇得斑驳,带队的驼把式突然说:"前头就是程砚之程老先生的宅子。"
我怀里揣着师父临终前交给我的半块松烟墨,墨身刻着"听松"二字。师父说三十年前在黄山采松制墨时,程先生曾分他半块带着松脂清香的墨锭。如今我要替师父把这半块墨还到听松阁,连同他生前最得意的《空山新雨图》一并交予故人。
门环叩响三声,开门的是个穿靛青布衫的年轻人。他身后青石院墙上爬满凌霄花,几尾锦鲤在砚池里搅碎天光。我正要说明来意,忽听得东厢传来一声清喝:"点苔如坠石,起笔要藏锋!"透过半开的雕花窗,看见白发老者正握着孩童的手在丈二宣纸上走笔。
年轻人引我穿过回廊时,竹帘被穿堂风掀起,露出墙上悬着的《万壑松风图》。我顿觉眼眶发热——这画中松针的攒三聚五之法,分明与师父笔下一脉相承。廊下晾着几十张云母笺,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像栖满白蝶。
程先生见我展开《空山新雨图》,枯枝般的手指突然颤抖着抚上画中雨气:"这是...郑云樵的笔意!"师父名讳被道破的刹那,檐角铜铃叮咚,恍若三十年前黄山松涛又起。原来师父年轻时在程先生门下学画三载,后因家变不辞而别,这半块松烟墨竟成了故人最后的信物。
"云樵兄这雨,下得比当年更见筋骨了。"程先生指着画中雨脚,"你看这破锋皴擦,把雨丝都写出了金石气。"他突然转身从多宝阁取出一卷泛黄的《黄山烟云册》,展开竟是师父二十岁时的习作。两幅画并置案上,隔着三十年光阴对话,墨色里都凝着黄山云雾。
我在听松阁住下的第七日,程先生带我去后山写生。七十四岁的老人拄着藤杖走在前面,绛红袍角扫过石阶青苔。行至瀑布前,他忽然停步:"当年云樵在此处画废了三百张宣纸,总说抓不住飞瀑的神韵。"山风裹着水沫扑面而来,我望着白练般的瀑布在岩壁上跌碎,突然明白师父为何叮嘱"画水当听其声"。
秋分那天,程先生教我画雪景。他研开师父留下的半块松烟墨,墨香竟与三十年前别无二致。"雪要留白,更要在留白处见笔墨。"老人笔锋横扫,淡墨在生宣上晕出远山轮廓,"你看这山脊线断处,是不是比实笔更有雪意?"窗外的雪正落在砚池里,与墨色融为一体。
我在听松阁三年,程先生走得很安详。临终前他把我叫到床前,指着墙上新完成的《千岩竞秀图》说:"把这幅和你师父的《空山新雨》并挂中堂,让两代人的笔墨接着说山水的话。"
如今听松阁的东厢房里,我握着孩童的手在丈二宣纸上走笔。窗外春山空翠,徒弟忽然仰头问:"师公,为什么程太师父说画山是在画心跳?"我看向中堂并悬的两幅旧作,三十年前的雨和三十年前的雪,此刻正在新墨里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