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9日 星期四
片名:生之欲(1952) 导演:黑泽明
九江 家中
第一次看到《生之欲》的画面,是在一部叫做《电影史话》的英国纪录片中,截取的片段是市民课长渡边刚获知自己身患胃癌,落寞地走在街头。
这一幕给我很深的印象,渡边佝偻着背,颤颤巍巍,站在路边看着呼啸而过的汽车,目光失神:大半辈子活得碌碌无为,寡淡无味,如今时日无多,往者已不可谏,来者犹不可追,那种悲哀空茫的感受此时被无限放大。
志村乔如此精湛的演技贯穿全片,从起初在堆积如山的公文里迟缓地盖着章,到在医院里听着一个陌生人谈论胃癌时惊惧的眼神,从被三流小说家带着逛风月场时的张皇无措,到和活力四射的女同事相处时对年轻生命的极度渴慕,再到最后,从一个萎缩窝囊的小公务员,变成一个真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民公仆。
《生之欲》讲述的就是这样一个“精神觉醒”的故事,渡边在生命的最后六个月,从混沌盲目地尝试享受生命的办法,到决定解决好几个妇女投诉无门的臭水沟问题,历经重重阻碍,终于将之改造成一座小公园。这个故事放在一些人手里,很可能会被拍成主旋律正能量的雷锋焦裕禄,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好干部。但在大师的手笔下,这不仅不是一部唱赞歌或是有所劝导的影片,甚至也不仅仅停留在呈现一个高贵的生命这一层。
观影时我常常有这样的感受:当我以为黑泽明要“讲一个这样的故事”,或者将要“这样讲故事”时,他笔锋一转,给了我们一种意想不到的可能性。
渡边在小酒馆里遇到了一个三流小说家,酒后向他吐露了自己的境遇,原来他想要享受最后的生命,但不知如何是好,小说家决定带渡边去体验一番。看到这里,我以为影片将要讲一个当代浮士德的故事,刚好小说家的打扮怪异,像是梅菲斯特的化身,这一段又刚好出现黑狗的镜头,像是某种暗示。他们出入吵嚷的酒馆、歌舞厅,而渡边仍难以融入,他无法感受到快乐,甚至在原本欢乐的气氛中含泪低唱《生命多短促》。
他又一个人落寞地走在街头了。这次,他遇到了前来辞职的单位女职员,一个活泼开朗、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他带她去商店、游乐场、餐厅、电影院,甚至在她离职后还来找她玩,姑娘觉得不妥,希望不再见面,渡边向她吐露,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并非出于男女之情,而是她的年轻和健康,让他觉得温暖亲切。
白先勇有一篇小说,名字好像就叫《青春》,说的是一个老画家爱上了一个青年男模特,有一次他们在海边作画,他忽然想要去抓住青年,青年受惊,跳入海中,而老画家最终在海边枯死。渡边大概和老画家一样,渴慕年轻的生命扫去自己的沉沉暮气,想去抓住他们,却抓不住。当我以为黑泽明要接着讲渡边和女孩的故事时,渡边却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离开女孩,走下楼梯。餐厅的另一侧,一群年轻人正在为一个女学生庆祝生日,女学生在众人的歌声中轻盈地走上楼梯。一下一上,象征着渡边的重生。
渡边开始组织市民科为建公园的事奔走,此时的他焕发了生机,眼睛里也有了光彩。当我以为影片接下来要讲渡边如何建造公园时,他的遗像却呈现在了我们眼前。最后的五十分钟令人叫绝:在渡边的灵堂上,起初互相推诿的各部门开始争建造小公园的功劳,而后他们开始疑惑渡边为何“性格突变”,渡边最后的岁月,也在他们的回忆和陈述中向我们徐徐展开。
影片的末尾完成了一个巧妙的呼应。新上任的市民课长,那个曾在灵堂前大呼为渡边感动,受渡边鼓舞的小公务员,埋头于堆积如山的公文中,又一脚将“下水道漏水”问题的皮球踢给了土木科。
黑泽明在影片中时常流露出明显的政治讽刺,从开头互相踢皮球的几个横切画面,到副市长为了竞选和死人争功的丑陋嘴脸,再到渡边为建小公园的处处受制——小人物对抗整个体制,须以“死”的决心。这种讽刺又是如此严肃,令人心惊胆寒。
《生之欲》是一部我看着全程心酸的电影。小公园建成后,渡边在雪里荡秋千,仍低低唱着《生命多短促》,说不出的感触。生命已到了尽头,但他已不再像之前那样是个“木乃伊”、“活死人”,在生命的最后,他获得了重生。
可是,这重生,发生在生命的最后,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