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害怕蛇吗？
“它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因为……她觉得你很可爱。”
大梦一场，山水还是旧时模样，王朝更迭，皇帝也换了人做，物是人非。
眼前这小姑娘扎着两个圆圆的包包，脸也圆圆的，像极了奶团子，还没他腿长，自己倒是无知无畏，大大圆圆的眼睛里满是天真和疑惑，手里抓着一条小青蛇摸摸头，捏捏尾巴，胆子倒是不小，好在小蛇温顺，任她动作。
恍惚间，青看到了另一双眼睛，那双眼睛里只有恐惧和不安。
小姑娘身高有限，抓着他宽大的衣袍下摆，“叔叔，你怎么知道的？”
青蹲下身来，看了看小姑娘，又看了看她手里青绿色的小蛇，心情有些复杂，“你……不害怕吗？”
小姑娘回头指了指身后拿着木剑挥舞的少年，“哥哥在，不怕。”圆圆胖胖的手指轻轻捏了一下跟她手指差不多粗的小蛇，小蛇吃痛眼看就要咬她。
青连忙抓住小蛇，柔声安抚道，“她不是故意的，不要咬她，好不好？”
小姑娘也没闲着，伸手戳了戳小蛇的脑袋，“它，听得懂吗？”
青连忙把小蛇放进宽大的袖子里，“听得懂啊，你对它好，它会明白的。”
小蛇不安分地从青的袖子里探出头，耀武扬威冲小姑娘吐蛇信，倒把小姑娘逗得咯咯笑，“它会像白娘娘那样报恩吗？”
“会啊。”所有的善意都会得到回报，就像他曾经执着的一切。
许多年前，青还是条浑身青翠的小蛇，蛇群中最有资历的长辈见他天赋异禀，整日苦口婆心地劝他专心修炼，也好早日振兴蛇族。
那有什么意思呢？他看着身边的同类一个个化为尘土，新的同类又会出生，又会逝去，最后都只剩下他一个。
生命往复，欢喜得紧，也无聊得紧。
这种滋味，他尝够了。
虽说人世险恶，他却总喜欢往人堆里扎，贪恋人间烟火。
他终究不是人类，但因为她，他也想像人一样活着。
他是在散步的时候遇见她的。
他察觉有人，正欲隐匿身形，却正正好好对上一双眼睛，刹那间，他读懂了这其中的含义：害怕。
他有不少同类死在人类手里，泡成药酒、成为盘中餐，居然会有人害怕他，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个小姑娘，他记得她，小姑娘是个采珠女，叫瑶，虽只七八岁，水性就已经很好了，她家门前有棵桂花树，秋天时满院的香气，父母都是极和善的人，小姑娘身量尚未长成，乍然见到他，几乎是立刻转身跑开，不远处便是人群，且都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若是……
他下意识地觉得危险，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爬上树梢，枝叶掩映间，他看见那小姑娘绕了远路，远远地避开了这个地方。
他鬼使神差跑进了小姑娘的房间。
果然，小姑娘趴在年轻妇人的怀里，声音软糯，“阿娘，我今天看到蛇了。”
“在哪？可被咬到了？”
“它没咬我，可是，我害怕。”
“你不招惹它，它不会咬你的。”
“可是，我就是害怕。”
“那，阿娘找人，把那蛇杀了，给你做成蛇羹，如何？”
“不……不要吧，阿娘，我就是害怕而已，何必伤它，我……我下次见到，躲远些就是了。”
“不害怕了？”
“还是害怕，阿娘，你抱抱我，好不好？”
“好，抱抱我家小阿囡。”
小姑娘怕极了他，却不愿伤害他。
他突然觉得他的余生被赋予了某种意义，至少有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他，他对未来的日子有了别样的期待，即便对她而言，他没有什么不同，但对他而言，她是不一样的。
自此之后，他依旧藏在角落里，看着当初害怕他的小姑娘，慢慢长大，从稚拙孩童，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他开始修行，渴望变成人身，正大光明地走到她面前。
然后呢？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等他想到的时候，已经迟了。
时间，总是不给人留任何思考的余地。
他的小姑娘出嫁了，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媒人来时，小姑娘羞红着脸庞，却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她是愿意的。
他满心以为他的小姑娘会等他，就像许仙轮回多世，才终于遇见了白娘子。
她不知道啊！
他看着小姑娘出嫁，跟着她去了另一个地方——小姑娘的新家。
从洞房花烛，你侬我侬，到浓情散去，男耕女织，平淡安稳，再后来，小姑娘怀孕了。
而他，从心灰意冷到心如止水，只是淡淡地看着，他越来越懒，时常提不起精神。
只要她过得幸福，健康平安，即便不是同他在一起。
世事难料，他却是小姑娘一生最大的变故。
起因很简单，他没有藏好，而她看到了他。
彼时，她肚大如萝，一步一步都小心翼翼，乍然看见他，慌了神，脚下一乱，便摔倒在地，再然后便是临盆。
他太累了，只记得她的小姑娘终于见到了他，却未能以他想要的方式。
生育向来是道鬼门关，一念之间，差错已然铸成，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小姑娘的丈夫又急又恼，着意拿他出气。
小姑娘却在产房里大喊，“是我害怕与那蛇无关，莫伤了它。”
小姑娘的丈夫再也忍不住，顾不得旁人呼喊冲进产房，“阿瑶，可若不是它，你怎会早产。”
小姑娘气若游丝，含笑开口，“可……我若不怕它，也不会……有此事，怪……怪不得它，答应我……别伤它，就当……为我们……未出世的孩儿……积德。”
后来，母子平安，当然，因为他献出毕生修为。
他料定自己大限将至，仍支撑着听到母子平安的消息才放心离去。
此一别，便是永别，日后不会再见，只想着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别再吓着他的小姑娘。
寻到合适的地方，才敢放心沉睡。
他终于明白，他不该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他们之间最好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就像白娘子对许仙，许仙爱她，却也因她命途多舛，坎坷波折，况且，许仙最后负了白娘子。
如果没有他，小姑娘会安然地度过一生，平安长大，出嫁，生儿育女，然后看着子孙儿女一代代繁衍下去，岁月走到尽头，灵魂散去，又开始新的轮回，未必没有忧愁，但这也是人间烟火，他最讨厌最难以摆脱的生命轮回。
而他大梦一场，醒来却化作人形。
像是冥冥中早有安排。
他想要的终究会得到，不尽然圆满，但终将到来。
彼时，他的小姑娘已至迟暮，膝下儿孙满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