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到一定的年龄，按照惯例要去上学了。那年秋天，我跟着村里的大孩子沿着崎岖山路，过两次河，步行5公里到村完小去读一年级。到了学校，老师对我进行了一项荒谬的测试，其方法是叫我将右手举过头顶，然后绕过头来摸自己的左耳。我照做了，但手够不到耳朵，于是，老师据此判断我还太小，不适宜入学。我当时就大哭了一场，然后随着其他小孩们回家了。就这样，我又在家里玩了一年的泥巴，直到第二年才顺利入学。
在我的童年时代，村里没有幼儿园，直到现在也没有，所以所有人都没有上过幼儿园，而是直接读小学。我们的小学校三面环山，前面是村里的主干道，当然是人行路，路的外面是呈梯状的庄稼地，地的另一边就是乐业河了。学校的教学区是六间大瓦房，正面四间，两侧后方各一间。全校没有一道门和窗，无论任何时间，所有人畜都能自由出入。紧邻教学区的是一幢土木结构并有完整门窗的四合院，这是住宿区。中间正房的木楼上住着寄宿学生，楼下和左侧厢房住着教师，右侧厢房里是一字排开的土灶，供学生生火做饭。没有人知道这些房屋建于何时，只能从墙体上依稀可见的毛主席语录感受出它的历史。
我的第一个老师是从师范学校毕业没几年的年轻教师，尽管环境艰苦，但他尽职尽责，从不马虎对待每一节课，同时对学生要求也极为严格。他教会我准确地读汉语拼音、正确地书写汉字，也教会我数数。一年级很块结束了，我们换了一间教室继续读二年级，学生等啊等，老师终于来了，但等来的不是先前的老师，而是一个长的和他有点相像的新老师。后来学生们才知道他已经调走了，新来的老师是他的胞弟，就这样，我的整个小学生涯都是由这哥俩教的，直到高年级后才有其他科目的新教师加入。无论如何，他们都给了我还不赖的启蒙。
小学时期，是人的发蒙阶段，不在于学到多少具体的知识，而在于激发好奇心、自由探究精神和快乐玩耍，使人的心身都能健康成长，但我们这些山里孩子的小学颇有被虐与自虐的感觉。现在觉得那时的冬天都特别寒冷，屋檐下常常挂着很长的冰棍，每天早上起来冻的瑟瑟发抖，直到走出去很远，身上才会感到温暖一些。来到学校，坐在没有门窗的教室里，一阵冷风吹来，手都僵直了，根本握不住笔，手背上全是一道道的皴裂，痛的直淌眼泪。其他小伙伴们都拎着火盆去，而我没有，因为我父母认为多穿点就行了，小孩子玩火多危险。下课期间，所有孩子都跑到教室外围着火盆烤火，那一刻世界多温暖。即便是天晴了也好不到哪去，冬末春初时，常常刮风，一阵大风过来，教室里烟尘弥漫，令人窒息。最大的乐趣可能就是到河里捉鱼拿虾了，下午放学以后，我和小伙伴们很多时候都不走正路，而是沿着河道走回家，每个人书包里都背着一个空瓶子，随时准备用来装捉到的小鱼小虾，但大多数时候都是空手而归。我记得曾经捉到一条小泥鳅，拿回家放在一个大玻璃瓶内，吊在树上养了好几个月，有空就换水喂食，常常探望，但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死了。我约了两个小伙伴，在我家附近挖了一个坑将它埋了，那两人扮成做法事的先生，拿两根木头敲着，口中念念有词地为泥鳅超度。
在飞逝的时光里，我的小学在与泥土为伴的玩耍中就过去了，接下来要去读初中了。中学离家有二十公里，爸爸将我送到学校，安置好后就离开了，剩下我一个人茫然无措，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的学校仅有三幢楼，一幢用于教学，一幢住着教师，另一幢是女生宿舍，所有男生都由学校分散租住到周围的村子里。我住的地方是一农户家，楼下和楼上住着几十人，里面没有一点空地，密密麻麻的都是人，这里没有自来水，每天下晚自习都要去很远的井里提水，第二天早上大家都直接在桶里洗脸。总有一些学生很懒，不愿去提水，于是就去别人的桶里蹭水，这样冲突在所难免。久而久之，大家都不提水了，谁桶里有水就都去洗，于是细菌相互传染开来。至今我还记得，夏天所有人都得眼疾，猩红猩红的，整个冬天所有人都感冒，而且从来都没好过。有时候，房东的儿子半夜喝酒回来，还会带着三五个帮闲之人去我们宿舍里寻衅滋事。住了一段时间后，房东发现了一个生财之道，学生们下自习后都很饿，于是支起炉灶炸洋芋、煮米线卖，没钱的学生可以记账。为此，我欠下两百余元的债务，我试图隐瞒着父母，靠节衣缩食将钱付了，但没有成功。一次春节前夕，房东突然造访我家，说明来意后，爸爸将钱付了，房东走后，爸爸极为严厉的批评了我。过了很久，爸爸才知道差钱的人不止我一个，我的同学很多都欠了一屁股债，这样他才原谅了我。在这种不应当属于人的住宿环境里，能将书念的多好，显然是痴人说梦了，一切要看个人造化吧。
沿着污水横流的村内小道，走好几百米来到教室里上课，铃声敲响后十多分钟也没见到班主任进来，学校领导巡查后发现老师没来，安排学生去叫，班主任正呼呼大睡，还在做梦呢。他反问学生有什么事啊？怎么这么早就来大喊大叫的？这个老师教我们数学，同时兼任班主任，他晚上基本上是同一群酒肉朋友到集镇上打麻将至深夜，要让他早起，确实有困难。他磨磨蹭蹭地来到教室，一般已经临近下课，来与不来都已经没任何意义了。在初中一年级那年，我基本没在早晨见过我的班主任老师。时隔多年后，我问他：你当年以这种态度对待你的工作和你的学生，你不愧疚吗？他说他当时是在实验一种新的教育理念和方法，无奈这个班的学生资质不够，没有成功。初一年级结束，我们班成绩实在太差，学校决定解散班级，将学生分到其他班，所以我在初二年级有了全新的各科老师。新的数学老师是个留着长发、摇头涮耳的人，板书的字特别大，一个字约占黑板的五分之一，而且书写极端潦草，讲课全程用方言，没有一个规范的术语。我现在已经忘记他到底教给我点什么了，但记得他曾经教我们唱了一首歌，歌名叫《弯弯的月亮》，这首歌原唱是刘欢，他说刘欢没有他唱的好。英语老师是个女的，先前在小学教书，然后调来教中学英语，我怀疑她是否接受过英语教育，因为我从没听她说过一句完整的英语句子。她的教学方法是教学生读一遍生词后就要求学生抄写十排英语单词、五遍课文，美其名曰“小仓库和悄悄话”，所以在当时我们英语作业是最多的，也最费英语练习本。还有一个教政治的老师，以上课快而闻名校内外，一般三周内就能教完一个学期的政治课程，他的方法简单而粗暴，通常是站在讲台上，左手拿书，右手拿根棍子，他念到哪里就要求学生将线划到哪里，学生要是找不到他念的内容，又被他发现了，就得挨上一棍子。其他科目，如语文、物理、化学等老师，基本上是靠谱的人，没有偏离职业伦理和教学规范。
在这样的环境中，我接受完我的初等教育了，我无法评估环境对一个人的塑造作用，但如今想起来总是嘘嘘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