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最盼望的是过年过节。一到过年过节,总有许多好吃的。而年节里的每一样东西似乎总比寻常更有味。
最先让我忆起的是,冬至日的早晨,母亲总要炸上许多点心。每年略有不同,但有一样是少不了的,那就是汤圆。我们这里叫汤果。糯米泡上一天,磨成水面,再用清灰将水分吸干,就成了雪白而柔韧的汤果面了。母亲总要将汤果搓得滚圆滚圆,炸出来的汤果圆圆溜溜,嘱咐我们一定得吃:“冬至吃汤圆,一年到头就圆圆满满、顺顺溜溜啰!”说着,自己也吃,好像特别好吃似的。那时,我不解其意,单觉好吃,而且知道,家家户户都有这道必备的点心。后来,上中学,老师讲词义,说词有本义和引申义,举例便是家乡的汤圆。汤圆外形滚圆,用的就是“圆”的本义。而人们由此联想到“圆圆满满”,用的是“圆”的引申义。我听着,觉得十分的有意思。老师说,这就是我们汉语的味道。怪不得母亲吃得那么享受呢。哦,汤圆的味道其实就是母亲的味道!
过了冬至,就盼望着过年。过年可就有更多的讲究了。
吃是第一重要的。除夕年夜饭桌上总是少不了鱼和肠子的。菜一上桌,全家坐定,母亲便要奉菜了。首先便是一人一块鱼。别人家的鱼舍不得吃,是用来看的。我家的鱼上桌就是吃的。父亲会打鱼,鱼自然不会少。母亲边夹边说:“吃了鱼,我们家就年年有‘鱼’啰!”我那时觉得妈妈说的好对。的确,我家年饭桌上最不缺的就是鱼,而且似乎一年比一年丰盛。有一年,父亲买了张年画,上面一个穿着红肚兜的胖大小子,抱着个大红鲤鱼,旁边写道:年年有余。我很纳闷,妈妈不是说“年年有‘鱼’吗?”难道年画印错了?问妈妈,妈妈说:“儿子啊,我哪晓得,妈妈是扁担长的‘一’也不识呀。”问爸爸吗?刚才,贴对联的时候,竟然把“福”字贴倒了!我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爸爸,‘福’倒了!”爸爸哈哈大笑,“福倒了好!福倒了好!”我暗笑爸爸不识字真好笑,字倒了竟然还说好。我才不问他呢。我只好问爷爷。爷爷读过私塾,或许知道。爷爷也哈哈大笑,说:“你看,那个是‘鱼’,这个也是‘余’,这不是图个吉利嘛!”我似懂非懂,也就不去管它。母亲继续夹菜:“我们都尝尝这肠子,‘肠’吃‘肠’有啊!”我又觉好笑,吃肠子就长肠子吗?管它呢。味道好极了!
过了年,好不容易熬到了五月端午。端午节又有很多好吃的了。粽子是每年都不会缺席的。粽子其实就是糯米饭,但那味儿是糯米饭不可比的。母亲将糯米淘洗干净,伴上盐、辣椒、香油,有时还切点咸肉丁什么的,然后将粽叶折成菱角尖形,一手将糯米舀进去,在装米的桶边轻轻磕几下,熟练地将粽叶两端往里一折,把准备好的麻线往饱鼓鼓的粽身上一绕,打个结儿,牙齿咬着线头的一端,一只手轻轻一拉,一只粽子就包成了。我觉得这粽子的形状好奇怪。怪不得爸爸常说“三拐不像菱角,四拐不像粽子”。我曾尝试着包,可是总是包不好,要么弄烂了粽叶,要么松松软软的。粽子包好后,上到锅里,加上水,用柴火开煮。不一会儿,就散发出扑鼻的粽香。一开锅,母亲就挑个个儿大的给我:“儿子,来吃个粽子!下劲儿地长,个子‘粽’得高高的!”我真没想到粽子竟有如此的神力,吃粽子能长个儿!我使劲儿地吃。记得上学的时候,老师问:“知道端午节为什么要吃粽子吗?”我小手举得高高的:“因为吃粽子,可以长个儿!”老师哈哈大笑,问:“谁跟你说的?”“妈妈跟我说的。妈妈说,吃了粽子,个儿一‘粽’就上来了。”老师也没说不对,紧接着就说,其实,吃粽子跟一个叫屈原的人有关。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啊,小小的粽子呀,你竟然有那么多味儿!
除了吃粽子,端午的美味是在午餐。一桌子菜,我没数,至少得七八盘子吧。
惹眼的是,满桌子菜基本上是红色的。一盘苋菜,紫红紫红的,把汤上在饭里,满碗红饭,吃得我满嘴通红。两条鲤鱼,从头红到尾;一大盘大爪虾,像燃烧的火焰。鸭蛋切开,红油就从蛋壳边流出来,真是白里透红。凑不足那么多盘,母亲自有法子,红辣椒算一盘,干胡萝卜丝也算一盘。我问妈妈,为什么一桌子都是红菜?“红红火火呗!”母亲响爆爆地说。也真是红红火火!那些年,我们家吃端午饭,吃着吃着,就从草房吃到了瓦房,又从瓦房吃到了楼房。
粽子和“红菜”的香似乎还回味在嘴边,已到了中秋。中秋必吃的是月饼。其实,我不喜欢吃月饼,无论什么样的月饼,我都觉得不大好吃。中秋晚上赏月,有月亮,我们就到大门口,没有月亮就在家里。一家人集齐了,一人一块儿。我懒得吃。母亲说:“都要吃,吃了月饼,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多好!”我倒是很愿意听爷爷讲故事。爷爷讲嫦娥奔月,讲吴刚伐桂,讲着讲着,讲到牛郎织女。听着故事,不自然地摸起月饼屑咂嘴,觉得月饼其实也挺香。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过着年,过着节,可我离家越来越远。上中学,上大学,上班,成自己的小家。但一年四季的每一个节日,我都还过在母亲的味道里。在家,母亲一年又一年地做着每个节日里必备的美味;不在家,母亲便自己或派父亲或者托人把美味送到我们身边,实在没办法还邮寄过一两回呢。
我时常在想,母亲为什么在每一个节日总要做那些必备的美味呢?读过鲁迅先生的《阿长与〈山海经〉》,我才略有所悟。正月初一的早晨,鲁迅的保姆阿长一定要鲁迅吃了福橘说恭喜,说这是一年的运气的事儿,吃了福橘,一年到头,顺顺溜溜。参考书里说,“橘”谐音“吉”,蕴含吉祥之意。这其中包含着一个下层劳动妇女对美好生活的热望啊!噢!我的母亲不也是如此吗?不,也包括我的父亲、我的爷爷他们。
圣诞节的前一天傍晚,女儿放学,刚进家门,她妈妈便把一个大苹果塞给了她:“平安夜快乐!吃个大苹果,保你平平安安!”我明白妻子作为母亲的苦心,又在网上查阅了一下。网上说,平安夜送苹果其实是圣诞节到了我们中国才有的习俗,因“苹”与“平”谐音而致。我大为感慨,何必为中国人过洋节而担忧?仔细想想,什么东西一到咱中国还不都改了姓“中”?连圣诞也染上了咱中国母亲的味道。妻说:“星期天回家,把这几个平安果也送给爸妈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