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庄
两周时间,一如开始期待的那样,不急不慢地把贾平凹的第二本著作 高老庄看完了.就像书中吵吵闹闹又平平稳稳过着自己生活的村民们一样,我也安安静静地构建出虚构的高老庄,构建出高个子西夏,狐狸苏红,笑眯眯左右逢源的顺善,疯疯颠颠咿咿呀呀的迷胡叔,大大咧咧嫉恶如仇的蔡老黑,还有句句土土的方言,村里人的小心思,再往大了说,生而为人的有限的人性.
我从小离开农村,农村的记忆大概止于小的时候和邻家姐姐打沙包,跳皮筋,稍有些记忆时,便离开了那里,到了城中.人情世故自不必说,本家的亲戚也早就生疏的很了.奶奶出事后,就是每年一度过年的时候,跟在爸爸后面给本家亲戚拜年时,或者逢着有本家人去世了,才会听到些他们的家长里短.每到一家,就有一家的喜和苦,有着村里人特有的琐碎却真诚的絮语.他们习惯信任别人,喜欢串门说着这家长,那家短.他们会斤斤计较一分一毫,却也在别人困难时候,不吝惜帮助,所以常常看到几个本家坐到一起缝着死人的衣服,叠祭祀用的纸金银,互相再说说话,安慰未亡人的心灵.
这也是我可以从贾平凹的两本小说中(第一本是《秦腔》),不时会流露和回忆的情感和场面.全然归功于贾老师的笔触的精湛,这一定源于他数十年农村生活的观察和留意.就像收集方言的子路,收集碑文的西夏.值得注意的是,文中多次提到了西夏出现了幻觉,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事物,譬如文末
西夏抬起头,墓地看见了牛川沟的方向,有白塔的那个地方,天空出现了一个圆盘,倏忽又消失了,她以为她是看花了眼,问旁边人:"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但众人都没有注意到那天上的奇观,而巩老大家门前的那摊积水前,迷胡叔坐在那里又咿咿呀呀地拉起了胡琴,你弄不清那水是琴声在漫,还是琴声是水而摇曳,一切都是飘飘然,站在旁边听琴地一个是她曾在省城车站见过的一个女人,一个竟是南驴伯.
诸如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我一直坚定地认为,这一定是作者心思细腻,细致想象观察的结果,而非只是运用什么修辞手法吸引作者注意.人对于身边的景物,往往会睹物思事,思人,继而讲这种情绪可视化便成了他人看不见的事物,作家或是诗人或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不同于常人的是,往往留意这种”超能力“,会把这一刻记下来,所以谁都可以尝尽人生的悲苦,可唯有辛弃疾才能写出,”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无奈而自嘲。也会才有心思细腻的读者反反复复的诵读,终于品砸出些许滋味。
每次看完贾老师的书,最让人欣喜的是文末的后记,似乎这是仅有的来自创作者的表白,这里有他创作的初衷,有他对写作的思考,不致读者过分臆想。后记中两次提到了《红楼梦》,这也印证了我在阅读时,不时蹦出的熟悉的感觉,对于《红楼梦》等伟大的著作,他说:
而今重新捡起来读,我再也没兴趣在其中摘录精彩的句子和段落,感动我的已不在了文字的表面,而是作品之外的或者说隐于文字之后的作家的灵魂!
所以,读到这里我莫名想到了曾让林黛玉痴迷的《西厢记》,这部戏剧朗朗上口,文笔华丽,对仗、音韵都到了让人称赞不绝的地步,可是去掉这层华丽的外衣呢?无非是才子佳人私相幽会,皆大欢喜的故事,却远远带来不了一丝重量。红楼梦于我的迷人之处,在于某种程度的厚重感,曲尽而意不绝。所以我可以常读常新。贾老师的书我认为也是如此。朴实的文字、朴实的人物、朴实的话,却总有一种细细品来的韵味,譬如——
西夏听蔡老黑说出恶心话来,心里就极端反感,她拨着人往里挤,她要警告蔡老黑,但是,人群一下子乱了,是苏红一下子扑过去抓破了蔡老黑的脸,蔡老黑就势扇了苏红一个耳光,苏红又抓住了蔡老黑的胳膊不放.两人挽了一疙瘩.西夏尖声叫道:"蔡老黑,你不能动手!"这一叫,人群皆惊了一下,蔡老黑看见了西夏,他说:"我要打她,十个她都没了,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竟往厂大门外走.
而苏红哪里就让他这么走脱,仍死死揪着他的手,但她拉不过蔡老黑,蔡老黑还在走,她就被拖到在地,如蔡老黑拖着一袋粮食.这么拖了十多米,苏红的裙子就用了一堆,露出白生生的肚皮,人群就又哄哄起来,西夏才要进去拉平那裙子,她看见了那个长头发瘦脸的男人伸手在苏红的肚皮上摸了一把,说:"瞧这婊子的肉,她就靠这一身肉挣钱哩!"便有七只手过去在那肚子上摸,并有人拉住了苏红的裙裤,这一拉,无数的手都去拉,裙裤被拉扯了,苏红裸了下身还在地上被拖着,终于她手松下来,浑身蜷卧在院中.
这一段的农村的群众斗殴事件,体现了两位当事人,蔡老黑和苏红之间的矛盾。可是虽是像恶人一般的蔡老黑,却在最后住了手,一方面是西夏的叫喊,我想更有他性格的原因吧。众人对苏红的趁机欺侮则体现了在法不责众的心里暗示下,人性的黑暗的一面。
南驴伯还是不看淑芬地脸,也不搭言,将肉片塞进口里,西夏看见他把肉放在嘴里嚼了又嚼,后来就叫三婶扶他到院里去,好大一会儿,南驴伯被搀回来,坐在那里再没端碗,只看着门外院子里三个孩子在那里狼吞虎咽,而面前的鸡一直在观察着动静,不时伸脖子去碗里啄那么一嘴。三婶就噙着眼泪走出堂屋,撵开了围着孩子们的鸡,西夏跟出来,三婶说:”你伯一辈子爱吃肉呀,肉总是没吃够,可现在把肉在嘴里嚼了半天,就是咽不下,到院里又吐了。”西夏听了,眼泪不觉也留下来。
这一段写出患了咽癌的南驴叔吃饭的场景,我想他”叫三婶扶他到院里去“,”坐在那里再没端碗,只看着……“的南驴叔一定是落寞、孤独、羡慕的,处了一辈子的三婶虽未听其言,却明白其意思,撵开了鸡。
蔡老黑还在那里叫骂,谁也按不住,挣脱了众人,却发现已没了鹿茂,就一时孤独,嘿嘿嘿地笑。西夏身边一人说:”醉啦醉啦,要倒呀要倒呀!“蔡老黑果然笑着笑着就倒下去,趴在地上不动了。
这一段的描写又有趣也很让人思考,为什么痛骂鹿茂的蔡老黑最后会”一时孤独,嘿嘿嘿地笑“,像个落寞的英雄。
在路上,鹿茂很不自然,西夏让他在前面带路,他却走着走着,假装蹲下来钩鞋或停住擤鼻,就又落在西夏的后边,他害怕走在前面了让西夏瞧见他罗圈断腿走路的难看样儿,能走在后边,却可以欣赏到西夏的身条。鹿茂是懂得艺术的人,想象丰富,曾经与苏家镇那个诗人一块在州报上发表过短诗,当苏家镇诗人写给总书记的颂歌刊登在州报上后,鹿茂觉得那颂歌没有写好,对村人说:人家的命好么,一样的石头,有的就可以砌在锅台上,有的却砌在厕所里呀!
菊娃一拉闭了院门,突然一阵心酸,娘待她这么客气,使她感受了自己回来已经是不属于这家人了,是熟悉的旁人,是客人。碎步儿从巷道的石板路上走过来,走到那株扁柏枝下,兀自立在那里感到头晕,眼泪就刷刷地流下来。
西夏在炕上等了好久不见子路回来,以为出了事,跑回来,子路还立在那里,说:“你尿长江哩?!”子路说:“尿不完嘛!”他耳朵里满是屋檐的流水声,以为是他的尿声,西夏拍了他一把,他才清醒。
一直到天黑,子路都是呆在那里看着儿子,再不说话,脸拉得老长。西夏说:“咋啦?”子路说:“咋啦?!”西夏说:“嘴噘得那么长,能栓头驴了!”娘用簸箕簸豆子,扑腾,扑腾,烂豆瓣、豆皮就簸下去,三只鸡过来啄,啄进口里了,又吐出来,鸡是不吃豆子的。
苏红还要拉着她不让走,鹿茂说:”苏红,大胡子急得叫你楼上做生意哩,你缠着西夏干啥呀?“苏红顿时赤红,说:”你说什么?你重说一遍!“鹿茂扭头就走,西夏也就跟着走了。
西夏没有言语,她看见了远远的什么地方有一团光,光在移动着,是架子车前的小马灯还是磷火?她这么想着,不知怎地眼里却有一颗大的泪滴了下来。
这些人一出来,立即扑向了派出所院中的水管前,咕嘟咕嘟只是喝水,秃子叔喊:“喝慢些,喝慢些!小心把心激炸了!”他端起了一盆水照每个人头上身上泼,但扑到水管前的人喝个没完,扑不到水管前的就日娘捣老子骂。晨堂在屋角里靠墙睡着了,跑出来迟,见挤不到水管前去,竟端起了朱所长宿舍台阶上的一盆洗过脸的水就喝起来,只喝得肚子像气蛤蟆,才哐啷丢了盆子,四脚拉叉地躺在那里,……
晨堂一走,子路就悔恨自己皮薄心软,将身上钱又点了一遍,放回卧屋的炕席下,直到坟地,还骂晨堂是本家的侄儿竟不到坟上帮一天忙,还谋着占他的利哩。
诸如此类,比比皆是。这是需要如何对人性细致入微才可以写出这样的文字,这么生动却自然。
这些人事平平淡淡地登场,直到舞台幕布落下,离去,留下了怅然和轻轻的涟漪。
2019/03/09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