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编自金宇澄的同名长篇小说的舞台剧《繁花》第一季,将一个个60年代和90年代的上海故事,用蒙太奇的手法串联在一起,并行发展又有交集。60年代姝华刚吹完蜡烛,90年代李李生日联欢的流行歌就飘了进来,比如60年代的弄堂和90年代的咖啡馆门口,下了同样的一场雨。60年代的小毛从90年代的阿宝手中拿起自己的那封信,去向过往的爱情和友情告别。60一代的颠沛流离,不必多说,懂的人自然会懂。在角色人生事件中,家国成为了厚重的背景,只是讲述了这样一些人,和他们的人生故事。灯光暗下,柔软细腻的沪语由演员的口中不紧不慢地吐出,就进入了一个带着雾气的上海。
开场前,舞台的上布景显得非常拥挤,除去中央的旋转台之外,余下的部分被物件堆得满满当当,还架起了老上海的木质电线杆,加上背景黑白的老上海影像,让我想起了夏衍先生的《上海屋檐下》。同样讲了上海逼仄潮湿的弄堂里,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不同的是,《上海屋檐下》是市井的,邻里妇女见的闲言碎语和家长里短,充斥着本就拥挤的生活。从开场沉闷压抑的黄梅天气开始,所有的人物都被困在那间破败的小楼。而三十年后的上海,在《繁花》的舞台上显得温馨浪漫。连旋转舞台边上摆的二层小洋楼,也拿着精致的上海腔调。旁边的电线杆、沙发、书架、镜子,还有理发店的老式座椅……一件件家具紧挨着彼此,像序幕中小毛唱的上海儿歌,一字一句叮叮咚咚地赶着节拍出来。整颗心都是满的。
当这些家当随着故事的发展,一件件被带走,心里也变得空落落的。姝华给沪生的最后一封信上,写着“人生,就是一场荒凉的旅行”。说这话的时候,小毛的儿歌、对面理发店里沸腾的开水、蓓蒂的钢琴声、银凤姐姐的温香软语……那些曾经生活中的吉光片羽在脑海中翻涌而出,落在空无一物的舞台上却无处安放,所谓荒凉,大约如是。
舞台多媒体手段用得多了,也就不新鲜了。不管什么剧,仿佛拍一段视频播放出来就能显得先锋和高级。但《繁花》不是,它的舞台多媒体运用配合了剧情的发展。黑白色调的老上海弄堂,却有一块紫色的屋顶,那一抹耀眼的彩,在大块的黑白中显得不真实,连带着舞台上的60年代,都罩上了一层氤氲的雾气。在90年代的大上海,阿宝和李李们的生活全是些觥筹交错和歌舞升平,多媒体也变得五彩斑斓,而这些高饱和的绚丽色彩下,却是空虚又寂寞,无助又无奈的一个个灵魂。
《繁花》是小人物的群像,或者说,是女性的群像。舞台上的银凤、姝华、李李、汪小姐、甚至死去的蓓蒂和绍兴阿婆,都带上了人本身的温度。社会中的女性,被灌输了太多三纲五常的教条规范,人性本身的欲望被压抑,被忽视,甚至被认为是不忠、不洁。可花花世界的万千男女,本来就应该具备同样的欲望。许多影视作品将这欲望拍得色情、低俗,也许并不是有意为之,而是男女之间的爱欲纠缠,大都这么呈现,看得多了,观众的思想自然就被同化了。可食色性也,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曾看过以色列盖谢尔剧团的《乡村》,戏中“傻瓜”尤西和她喜欢的姑娘达茜裸身共浴,他们在浴盆中笑着叫着,那一瞬间觉得这场面太羞耻,下一秒又为自己感到羞耻。许是自己的心已经污浊,再看不得那样纯洁的情感,和肉体的亲昵。
《繁花》中银凤挑逗小毛的那场戏,将这男女之事表现得合情合理。演员的表演少一分则没有欲望,多一分则显得色情,就在之间的微弱差别间,银凤的角色开始充满魅力。她不是风尘女子,只是经历了比常人更难捱的寂寞和孤独,她需要被慰藉、被呵护。小毛就是她喜欢的样子,这个弟弟年轻、天真,就像她生命中的光,从那么一点点缝隙透进来,即便微弱,她也想拼尽全力抓住,只要能真正地活一次。二楼右侧空间只有两把椅子,两位演员甚至没有接触彼此,可微红淡紫的光打在身上,加上不紧不慢、不轻不重的电子乐像鼓点一样衬在台词下,将两个人的感情一点点吊起来,又不显得庸俗。
另一个难以忘记的女性角色,是姝华。我没看过金先生的小说,本以为是个文艺忧伤的女子,热爱文学和艺术,却在被沪生和阿毛发现的时候,潦倒得只剩下人最初的温饱需求。她让回忆里的蓓蒂和绍兴阿婆,成为了落入大河的金鱼。回忆起这段过往,那段独白层次分明,一点一点将人物推向崩溃的边缘,当情绪达到顶峰的时候,突然一句“干哈?”打断了痛苦的回忆,重新入戏的时候,再不复刚才的绝望,我反而会更冷静地审视台上发生的故事。整部戏的节奏大多是这样,当你沉浸其中的时候,情绪却戛然而止。那些或忧伤或快乐的情感,你感受却并不沉醉,在他们的故事中,我们始终是个无法感同身受的旁观者。
不可否认的是,交叉叙事将每个人物的行动碎片化,汪小姐的搔首弄姿只有坦白了自己的故事之后才变得合情合理,李李莫名对阿宝的爱慕从她的独白之后才显得难能可贵。开篇难以说清楚的人物行动,好在都在后面的独白中给出了理由。三个小时将主要人物的内心世界表露出来,给每个人的行动都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也算不负金宇澄的小说。
看过几部戏都使用了圆形转台的设计,但使用得都不算精巧,最喜欢的是《乡村》。那个转台上发生着人物的生死,相遇,离别,主人公尤西和村民在转盘上过着他们最真的生活。《繁花》的转台并没有太大的惊喜,大部分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只尾声的时候,倒流的黑白影像和退后的铁轨前,几个次要演员在这个圆台上没有目的地寻找算是切中主题。倒是谢幕我很喜欢,演员在转盘上依次鞠躬,配上《新鸳鸯蝴蝶梦》,总算让《繁花》落了一地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