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麦子变成馒头的时候,院子里的半亩西瓜放出消息,准备成熟。我还能准确地记得,那个时节,有一种美味朴素而诱人。夜半时候,我们从炕上秘密醒来,趁着月光在院子里寻找已经成熟的西瓜。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夜半时分,乡村的夜空结实、黝黑。挑瓜时,轻微的敲击声在瓜地里滚,最后要滚成鼓声,我们在瓜地里擂鼓,一鼓作气,找到隐藏最深的沙瓤大瓜。挑好瓜,回屋睡觉。
清早起来,母亲早起蒸馒头,她是最传统的农妇,永远在家里忙碌着。在遍布尘土的乡村里,她想让家里纤尘不染,这也算一种理想。西瓜上的露水还没来得及掉到地上,新鲜的馒头已经蒸出。挑好的西瓜打个洞,把新鲜的馒头掰成块塞进去,等到能吃的时候,夹出一块染着西瓜汁的馒头,里面热,外面则有些夏天夜晚的凉爽。这是粮食和水果相亲,我们充当了见证者。麦子和西瓜都是甜的,我们享受这种北方乡村里种出来的甘甜。时光慢腾腾的,村子里有一股清香。我们要出发去村外的山坡上放羊。
在山坡上,乐趣分成很多种。可以看羊群里的世故风情,哪只羊最近有心事,谁和谁最近关系不好了。童年的时候,很多离奇的想象都是来自羊群,想着羊群中突然有一只羊站立起来,用蹄子捋顺自己的胡子,微笑着闯进学校,我们就讶然慌张,装作害怕的样子,借故不背今天要查的书。
要么是听戏。唱戏的是贫穷而乐观的远房叔叔,他不识字,却记得《王宝钏》整本戏文。平日里,他的脸上蒙着一层尘土,目光里透着尘埃,像是一个从山坡下挖出来的土俑。只有在戏班进村的锣鼓响起的时候,他的脸上才会泛出光芒。他会面对我们,面对羊群,声音嘶哑地吼上一段秦腔。面对三尺黄土,人的心里会生出一种慌张。吼出来的秦腔,是一把镰刀,轻轻一抹,让人的心里空荡荡地安静下来,不远处,还有一群有些茫然的羊。
我离开羊群,沿着山坡往上爬。在山坡边缘,远远眺望四面的山。这时候我还在童年,没有滋生什么宏大的理想,不知道四面的山隔着多少世界;没想过要征服什么,也不知道谁可以被征服。
直到离开群山里的乡村,我才开始庆幸自己有一段埋在乡村里的童年。人生命中有了这么一段童年,像是一个将要远行的人,出门之前,肚子里垫足了新鲜麦子做成的馒头,那些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粮食,为我们长了胆量。有多少像我一样吃饱了麦子面离开乡村的人,走在外面的路上,想想自己的童年,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有了更亲密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