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改编,原文见下,略有出入。)
睁开眼睛,我就注定存在这世界上。
我会死吗?前几百年,我还在担心这个问题,直到这星球上最后的一次瘟疫过去,我就知道了答案。一千年了,我连病毒的存在都不知道。我的世界没有因为天灾人祸而改变,一片绿洲,一间小屋。再往外了去,还是只有沙漠和宇宙。在更远的地方,似乎有另一颗美丽的蓝色行星,那里多姿多彩,我却不属于它。
我曾经离开过绿洲,仅一次。这里也没有任何人往来。神其实来过,他问我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我摇头。
“神明大人,我用了九百多年的时间,到达了这个星球的每一处角落,最后发现,绿洲就是我的全部。”
神叹息,回到了远空之上。
我继续蜷在我的小屋里,这里没有喧嚣,这里只有安宁。我这样安慰自己,却无济于事,孤独像深深的河流,我就是那个沉在水底的人。
“神明大人,绿洲就是我的全部。”
我不愿意离开绿洲,这个星球并不美好,这个世界并不快活。知道了,是它造的孽,我真想把寄生在心脏上的那只虫子拽出来,狠狠踩碎再扔进垃圾桶……不,我不会把它踩碎,我要在秋天的时候,把它丢到绿洲最高的那颗树上,树叶落光了,它下不来。
一天晚上,我梦见她来接我了,笑容温柔淡雅。她站在床边,月光包裹着我们。当我伸手去抓他的时候,她却不见了。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过去了将近一千年。死却死不掉,每次我把刀架在脖子上,神明都会匆忙赶来,制止我。我死,这里的生命死,这里就变成了真正的沙漠。为了时刻提醒自己,我给自己取名,叫绿洲。但很快忘记了——我该向谁提起我的姓名呢?
最终,在第一千零一年,小屋的门被敲响了。我跳下床去开门,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男孩默默挡在女孩身前,女孩紧紧躲在他身后,
我看向男孩的眼睛,他报复性地给了我一个敌意的眼神。我发现,孩子的眼睛原来真的如此纯净,眼眸里的浓黑液体,旋转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形状,连恒星都要自愧不如吧。
我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小女孩悄悄探出头,看了眼,又瞬间缩回男孩的后背。男孩漠然地看着我,连忙说了句“对不起”,拉着小女孩走了。
我关上门。
让我想不到的是,这两个孩子每天都来绿洲,每天都会在晚上六点敲响小屋的门。我去开门,他们便掉头逃走——我是一个不老不死的怪物,别人看见我就会逃跑,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况且我不愿意与人任何人交流,心想:罢了罢了,跑掉最好,最好别再回来。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五六天,我习惯十八点下床,伏在门后听着动静。敲门声一响,我就开门,再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灌木丛里,心中总会泛起一丝苦涩的失落。我本就属于这星球的绿洲,是无法和其他行星的绿洲相见的。
第七天,我发现屋顶破了个洞,准备出门把屋顶修补一下。走到门前,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开了门,撞在我的肚子上。我后退几步,稳住了脚步,一看,是那两个孩子,男孩攥着女孩的手,把女孩护在怀里。
我关上门,把他们扶起来,铺了张大地毯让他们坐下,倒两杯茶,指了指门外。
“没事……谢谢。”女孩小声地说,“碰到猛兽了,追着我们,他就带我来这里……”
我点点头,男孩忽然看了看四周,我意识到自己的小屋居然这样老旧简陋。
“你一直都住在这里吗?”男孩喝着茶,喘了几口气后说。
我点头。
“你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我依然点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像现在,恒星沉默着堕入地面。我判断,绿洲在往背离光芒的方向行动着。
男孩女孩看了看对方。
“那你一定很孤独吧?”
我耸肩,表示无奈。无奈之一,我不明白孩子心中的孤独是为何物;无奈之二,对我来说,孤独就像呼吸一样平常。
女孩把脸凑到男孩脸旁,耳语了几句。
“我们去看星星吧!”男孩率先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我木讷地看着他,他同样报复性地给了我一个犀利的眼神。收拾茶杯,换上大衣,今天晚上的天空没有云朵,不会下雨。
随着他们,我攀上绿洲的一处峭壁,来到岩石平台。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这里的视野竟这样广阔。
我苦笑,就地坐下来,抬头看看天空。星光像芝麻,撒在宇宙这块饼上,太刺眼了,一点也不温和。我忽然想起她说的,在那个遥远的星球,星光是天空的眼睛。那该有多美丽啊!
男孩牵着女孩的右手,迎着星光,他的影子闪烁,闪烁,就像神派来的使者。
“你叫什么啊?”女孩转身问我。
我指向这块岩石平台。
“石头?”
我摇头,随后站起身指向东方,身体旋转着,画一个圆。
“圆?”男孩问道。女孩拍了一下男孩的头:“我知道,你叫绿洲!”
我笑了。五百年以来,我的第一个发自内心的、愉悦的笑。
“嗳,我们来陪你吧。”
我愣了一下,然后惊恐地往后退去。他们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这个怪物身上。我不愿意让她的悲剧在别人身上重演。
“你不是很孤单嘛,我们来陪伴你吧!”
我坚决地摇头。不行就是不行,我并不熟悉他们。他们撇着嘴,失望地走了。他们应该只是想报恩,那么,带我去看星星就已经足够了。
可能他们也不理解我。他们选择了每天都在小屋逗留两个小时,时间逐渐拉长。他们带我穿过丛林,带我爬上山崖,他们甚至夸下海口,说要带我去蓝色星球。对此我只是笑笑,不做回复。我们之间还保留一定的距离,他们仍然有些害怕我。
本来这样就好了,但是我无法原谅自己习惯了孩子们的陪伴。绿洲的守护者,怎么能需要别人呢?我曾对神明倾诉,神明没有回答我。我只好默默接受着,同时忍受着。时间久了,连忍受都消失了。
我当然也会想起她的话,比以前更频繁地。她跟我说,以前宇宙里有一棵树,每天都有人给它浇水施肥,月亮就是这颗树的果实!
两个孩子长大了,长高了,声音变了。我用叶子给女孩做了一个发卡,女孩留长头发了;我送给男孩一柄猎枪,男孩学会打猎了。我虽然没有任何成长,心中也有月亮在发芽。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十八年,我坐在窗前写日记。女孩很焦急地推门进来,差点被门槛拌到。我没看到男孩的身影,印象里,她也从来没有和男孩分开过。
我用眼神问她怎么了,她说男孩不见了。
“他就不见了……明明昨天还在的……”女孩的头发乱了,但顾不及整理,“只有这里了,他可能去的地方只有绿洲的小屋了。”
但很明显,他不在。他不会分身,也不会隐身。这是神明大人跟我开的一个玩笑。
我拉起女孩的手,往门外走去,就像昨天男孩拉着她的手。我可怖地意识到,男孩或许不会再回来了。我不信,这片绿洲,那片沙漠,那个星球,我还没找过,怎么会知道结果呢?
我离开绿洲。这是从她离开之时计算,我第一次离开绿洲。我带着女孩,穿过丛林,走过沙漠,发现一座小城,又离开那里,逐渐走遍了这个星球的每一处角落。这个星球本就不算大,也没有什么人。
但是我们没有找到他。
我倔强地拉着女孩,用眼神告诉她“再去其他地方找找,再去其他地方找找!他说不定就在那个地方!”女孩甩开我的手,瘫坐在地上。
“他不会再回来了……他长大了,是他自己离开的,自己离开的人是不会再回来的……”
我顿了那么一秒,然后扶起她,告诉她:“我们再找找!”女孩眼里的光暗淡了。她眼里的宇宙,她的星星死了。
我看着她的头发,带她回了绿洲。那是我,那是她,那也是孤独所惹的祸。孤独的人不止一个,神明大人就是一个混蛋,一个不懂人心的鬼怪。但也正如女孩所说,自己离开的人是不会再回来的。
以后只有女孩一个人来了。她很准时,早上八点待到晚上八点,还是那些事:爬山、散步、玩耍……也像男孩在时,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我发现,她眼里的星星死了。其实会感到孤独的不止我一个人吧,失去的怀念终究会过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止境的彷徨。
一天晚上,星星被云朵遮住,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男孩带着一匹马回到绿洲了,就是我们散步的那片丛林里。我看着他的眼睛,他报复性地给了我一个坚决的眼神,并且拿着猎枪指着我的胸膛,警告我不要靠近他。
早晨醒后,我立刻去了丛林,吩咐兔子们帮我找找,我自己则满山跑,事后回想起来,毫无依据可言。一直找到傍晚,兔子们遗憾地告诉我:没找到,它们没有见到一匹马,更没有见到一个拿着猎枪的男孩。我叹息,兔子长老告诉我,梦是不可相信的。
我匆匆回到小屋,女孩伏在门槛上哭,眼睛都哭肿了。见到我,他扑在我的怀里,抓着我抱着我:“我以为你也要走……”
我不知道该不该抱住她,一个不老不死的怪物。同时我既庆幸又可悲,孤独者不止我一人,我们却不能互相取暖。我第一次开始恨自己长生不老,这就是卡在我们之间的隔阂。两块磁铁,凡同极相斥。就算我们都很孤单,怪物终究是怪物,人终究是人。
我在这种不安中陪着女孩长大了。她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姑娘,长发飘飘,步伐款款。我自觉担起男孩的责任,陪着她经历了她所经历的一切,陪着她开心,陪着她难过,陪着她成长。她天真烂漫,又诚实守信,至今还想着不让我孤单,还想着如何让我开心。我常常在心里嘲笑她,连自己的孤单都管不好,还关心别人。
我每次想,她都会心有灵犀一样反驳我:“这里就是我家,我不孤单。”
可日子一长,我意识到,时间会杀人,它只是拿我无可奈何。我看见了女孩头上的一根银丝,散步时,曾经她会一股劲跑出去好远好远,现在,轮到我放慢了脚步。
我讶异地看看年历——才多久!发现从我认识女孩,居然已经过去了四十年,我却没有任何变化。她笑着说:“我做了个梦,梦见他死了,被猛兽咬死的。”
“不会的,他有猎枪护身。”
“他的猎枪没有子弹了。”
我垂下眼帘,兔子长老的话在我的脑海里撕开、粉碎,丢到记忆最无用处。梦才真实的。我意识到自己的不死,居然是这样的罪恶。可是我要活下去,我是绿洲。我死,绿洲也活不了。而女孩,就算是温柔为她付出一切的男孩,那个挡在她身前的人就在身边,她也是孤独的。因为孤独是行为,不是结果。
我看着小女孩的白发一天天长出来,无可奈何。直到白色覆盖了她的头顶,时间在她的脸上刻出痕迹,凝固她的腿脚手臂,这才想起她说的话。她说,她从一开始就一无所有,神明大人会带走她的一切。
我祈祷,我祝福,却无济于事。
直到一次冬天,雪都还窝在云层里,风却凛冽地很。我点燃火柴投向壁炉。她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到我的门前。我知道,再多的祷告都没用了,她是来道别的。我握着女孩满是皱纹的手,女孩捧着我的脸,含着泪。
我跟她说:“以前住在这里的人告诉我,这星球就这一片绿洲,月亮是一颗树,时间会带走她的全部。她跟你一样,通过我,证明了生命的短暂。我留下来了,她走了,她去了蓝色的星球。”
女孩笑了:“原来绿洲的守护者不止我一人啊。”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对不起,又要让你回到孤独中去了,谁来陪伴你呢?”
我闭上眼睛。
“傻孩子,既然要离开了,就不要再想着留下的人会不会孤独了。再说,我从来都没有从那里面走出过,而你又何尝不是呢?我守住绿洲,你回到你的家乡吧,蓝色的星球美丽而神秘,那里才是你该去的地方。”
“那你去哪里?你还是一个人啊!”
我把一块毯子裹在她的身上,拉着她的手,带着她走出这座小屋,然后擦燃火柴,用力投向那座囚禁了我几百年的木牢笼。
(此乃原文,作者音符)
不知从何而来
也不知要去向哪里
有一副不老不死的身躯
在世间行走
经历过许多事
遇到过许多人
然而没人能一直陪伴
一个个离开
开始将自己孤立起来
不再与他人接触
将自己关在一个小屋之中
一个人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有天
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来到小屋前
“就是这里了!”
小男孩指着小屋说道
“还是别去了吧,我妈妈说里面住着的是个怪人”
他身后的小女孩扯着他的衣服
“我们就去看一眼好了,看看他长什么样子”
说完男孩轻轻推开了门
女孩紧紧躲在他身后
我看向男孩的眼睛
男孩发现了正在注视着他的我
连忙说了句“对不起”拉着小女孩走掉了
后来,他们经常到小屋来
但是一看见我便会跑掉
本就不想与人接触
希望他们跑掉后不再回来
然而不知为何
每次他们跑掉后心中又会有些失落
“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这是男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点了点头
“一直都是一个人吗?”
小女孩不再躲在男孩身后
我仍然点头
“那你一定很孤独吧”
小女孩望着我的眼睛
(孤独吗?孩子心中的孤独是怎样的呢?)
“习惯了就不会了”
我望着她那双眼睛
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够透过人心
“我们可以陪你”
(陪伴吗?)
后来两个孩子渐渐长大了
有天,女孩独自一人焦急地来到小屋
(她为什么一个人来?)
她告诉我男孩不见了,什么地方都找遍了都没有找到
“只有这里了,他可能去的地方只有这里了”
女孩焦虑地看着我
(很遗憾,他不在这里)
“我陪你一起去找吧”
那是我住进小屋后第一次离开小屋
“换个地方再找找吧”
然而女孩瘫坐在地上
“不用找了,他长大了,他是自己离开的,自己离开的人是找不回来的”
我望向坐在地上的女孩
就像看见了自己
只有女孩一个人了
但她还是每天都来小屋
(其实,会感到孤独的,不止我一人吧)
有天我梦到男孩在小屋后面的那片森林中
第二天我去到了那片森林中
在森林中待了一整天
(终究还是梦吗)
回到小屋,发现小女孩正坐在门前哭泣
看到回来的我
“我以为你也要离开”
她扑过来抱着我
(原来孤独者不止我一个吗)
(到底应该庆幸还是可悲呢)
女孩慢慢长大了
而我一直陪着她
陪着她经历了她所经历的一切
陪着她开心
陪着她难过
陪着她成长
后来女孩结婚了
那是一个帅帅的小伙子
对女孩很好
结婚后的女孩经常来看我
仍然是一个人
而望着她离开的背影
那背影我曾见过
(其实你一直都很孤独吧)
(即使有人对你好,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你也还是孤独的)
她渐渐老了
而我还是和第一次见到时一样
其实在与她相遇时变注定会变成这样
她老了
走不动了
我经常去看她
她的丈夫也老了,但他对她仍然很温柔,和以前一样
然而我知道
她仍然在害怕着
因为她的眼睛我曾在镜子里见到过
她的丈夫比她先一步离开人世
我去看她时
她的眼中又多了一份悲伤
(既然他未能将你从孤独中拉出)
(如今他走了又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相遇没能带给你欢乐,而别离却能带给你痛心)
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小屋前
一个女人推着她来到小屋
我知道她快死了
是来告别的的吧
我蹲在她身前
她捧着我的脸
“对不起,又要让你回到孤独之中了”
(傻孩子,既然要离开了,就不要再想着留下的人会不会孤独了)
(再说,我从来都没有从那里面走出过)
(而你又何尝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