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城天堡(1)

(1)狩猎场   

    一个灰沉沉的秋日下午,狂风怒啸,柏林城正横穿古代南海的干旱河床,一路追逐着某座采矿小镇。

    在这个好时节里,柏林从来不屑于追逐这么弱小的猎物。这座庞大的城市曾经日复一日的追逐比这小镇大得多的城镇,向北,直到冰封的荒原边界,向东直到地中海的海岸。但最近任何大小的猎物都越来越少,一些更大的城市已经用饥饿的眼光打量着柏林。整整十二年,柏林都在躲避着它们,浅藏在又潮湿又黑暗的西部山区里。历史学家公会说那里曾经是不列颠岛。整整十年,除了小小的农村或那些潮湿丘陵地带的固定村庄,柏林什么都没有吃过。现在,市长大人终于认为时机成熟,可以让他的城市穿越地峡,回到大狩猎场。

    这段路走了将近一半的时候,瞭望高塔上的哨卫就发现了那座采矿镇,它正在前方二十英里处啃食盐碱地。对柏林人来说,这仿佛是诸神赐下的吉兆,就连市长大人(他既不相信诸神,又不相信吉兆)也认为这是东行旅途的一个良好开端,于是就下达了追猎的命令。那座采矿镇觉察到了危险,调头就逃,但柏林城底部的履带早已经开始越卷越快。没多久这座城市就隆隆前进,展开激烈追逐。它是一座移动的金属山峰,像结婚蛋糕那样一层层垒起足有七层之高,下面几层环绕在引擎喷出的烟雾中,上方几层的富豪府邸雪白耀眼,而在巅峰,勃兰登堡门闪耀着金光,从两千多英尺的高处俯视疮痍大地。

    这场追逐开始时,杰克正在伦敦博物馆的自然历史展区里擦拭着展品。他感觉到了金属地板下传来的震颤信号,抬头就看见挂在展厅顶上的鲸鱼和海豚模型摇晃起来,吊索发出轻柔的嘎吱声。  

    他并没有惊恐。有生以来的十五年他都住在伦敦,早已习惯了它的运动。他感觉到这座城市正在改变航向,并且逐渐加速。一股兴奋的刺激流遍他的全身,这是所有柏林人共有的,流传自远古的狩猎之战栗。视野之内一定出现了猎物!他扔下刷子和笤帚,将手按在墙上,感受着从位于城市之肠的巨大引擎室里传来的一波波震动。是的,就是这个声音——辅助发动机的低沉脉动切入了,砰,砰,砰,好像在他骨头里敲响的大鼓。

    展厅远端的门被撞开,哈雷一阵风地冲了进来,他的假发都歪了,圆脸因愤慨而涨得通红。“以圣光的名义……”他大声咆哮着,瞪着旋转的鲸鱼和在格子里上下跳动的鸟类模型,它们就好像要挣脱长久以来的枷锁再度振翅高飞一样,“学徒纳希!”这是怎么回事?

    “是追猎,先生。”杰克说。他很奇怪为什么这位历史学家公会的副会长在伦敦住了这么久之后,竟然还认不出这座城市的心跳。“一定是有什么好东西。”他解释道,“他们把所有的辅助发动机都开起来了。这可是好多年都没发生过的事。也许柏林转运了。

    “呸!”裘克冷哼一声,他看见展示柜的玻璃开始与引擎共鸣,呜呜地抖动起来,于是赶紧躲开。在他脑袋上方,最大的那件模型——一条几千年前就灭绝的蓝鲸——像秋千一样挂在缆索下扭来摆去。“那只是也许,纳希。”他说,“要是工程师公会给这幢楼加了足够的吸震材料就好了。这里有些物种标本可是十分脆弱的。现在不行!现在根本不行!”他从黑色长袍的褶子里扯出一条斑斑点点的手帕,飞快地擦了擦脸。“先生,请问。”汤姆说,“我可以跑到下面的观景平台上去看这场追猎吗?就半小时,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一场像样的了……”

    裘克一脸震惊:“当然不行,学徒!看看这场糟糕的追猎震下了多少灰尘!你得把所有展品都再次清扫干净,还要统计损失。”

    “啊,可是这不公平!”杰克惨叫道,“我刚刚把整个展厅掸过一遍!”              

    他立刻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老裘克对公会正式成员并不坏,但他可不喜欢一个小小的三等学徒和他顶嘴。他将身体挺到最高(仅仅比他的宽度大上那么一点儿),严厉地皱起了眉头,额头上的公会徽记都快消失在两条刷子一样的浓眉之间了。“生活从来不公平,杰克。”他吼道,“再敢放肆,等这场追猎结束之后就叫你去肠子里干活!” 

    在三等学徒必须执行的所有恐怖杂务之中,杰克最恨的就是城市之肠的工作。他立刻闭嘴,卑顺地俯视着博物馆馆长那双擦得漂漂亮亮的靴子的鞋尖。

 “让你在这里工作到七点,你就得在这里工作到七点。”裘克继续说,“与此同时,我要和其他研究员讨论这场极可怕、极可怕的震动……”

 他飞快地离开,一边还咕哝着。杰克看着他走掉,然后捡起自己的工具,凄凄惨惨地回去工作。通常他并不介意打扫的工作,尤其是在这个展厅里。这里有被飞蛾蛀蠹的友善动物,还有露出大大的蓝色微笑的蓝鲸。如果他厌倦了,只需简简单单地躲进白日梦中。在梦里他是一个英雄,从空中海盗手里救出美丽的少女,从反牵引联盟魔爪下拯救柏林,然后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但就在整座城市享受多年以来第一场像样的追逐的时候,他哪儿还能做白日梦呢?

    他等了二十分钟,纳希没有回来。周围没有其他人。今天是星期三,博物馆不对公众开放,而且大多数公会成员和一等、二等学徒也都休假。要是他溜出去十分钟,就只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这又能有什么坏处呢?他把他的清洁用具袋藏在一头很适合藏东西的牦牛后面,迅速地穿过一头头在空中跳舞的海豚投下的影子,来到门边。

  外面走廊上,所有的氩气灯也都在跳舞。两个黑袍的公会成员匆匆走过,杰克听见了老阿肯伽斯博士的尖细抱怨声:“震动!震动!我的35世纪陶瓷都被搞得乱七八糟……”他等待他们消失在走廊的拐角,然后飞快地溜出去,走下最近的楼梯。他从21世纪展厅抄近路,经过那失落的美国文明的兽头神——米老鼠和布鲁托的大型塑料像。穿过大厦,跑过展厅。这些展厅里堆满了数千年前幸存下来的东西,当时在那场被称作“六十分钟战争”的可怕事件中,对地轨道原子弹和特制病毒炸弹一顿狂轰滥炸,古代人把自己给毁灭了。两分钟后汤姆便从边门溜了出来,来到了喧闹嘈杂的大路上。

    柏林博物馆矗立在城市第二层的正中央,位于一片叫作圣光修罗的繁忙区域。第一层的底部就悬挂在离屋顶只有几英尺的上方,仿佛是锈蚀的天空。杰克挤过阴暗拥挤的马路,朝着大路升降车站外围的公共视屏走去,一点都不担心自己被人看见。他挤进视屏前的人群,终于第一次瞥见了远处的猎物——由位于城市第六层的摄像头拍摄到的一团稀薄的蓝灰色模糊影像。“那个镇子叫盐钩镇。”解说员大声嚷道,“一个有九百名居民的采矿平台。它现在正以八十英里的时速朝东移动,不过领航员公会预计柏林在日落前就能抓住她。在地峡的另一头肯定还有更多的城镇等着我们。这正证明了我们敬爱的市长大人是何等英明,他决定将柏林再次带往东方........”   

    柏林与它的猎物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一个黑影从盐钩镇上升空而起,很快又是一个,再另一个。是飞艇!伦敦观景平台上的人群欢呼起来。梅利凡特说:“啊,空中商人。他们知道这个小镇已经逃不掉啦。你看,他们正努力要在我们吞掉那镇子之前逃走呢。要是他们不逃的话,我们可以将他们船上的货物和所有东西都占为己有!” 

    杰克把他乱糟糟的头发从眼睛前方拨开,看到那些飞艇不断上升,消失在岩灰色的云层里。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也渴望着跟他们一起走,飞到阳光里去。要是他那贫穷的父母没有把他送进公会去当历史学家该有多好!他希望他能去某艘飞天快船上当一名空乘服务生,去看一看世界上所有的城市:在蓝色太平洋上漂流的波多山矶,踩着钢铁冰刀在封冻北海上滑行的阿尔汉格尔斯克,新玛雅的那些巨型台城,还有反牵引联盟屹立不动的堡垒……

  可这只是白日梦,还是留到沉闷的博物馆午后再去做吧。一阵新的欢呼惊醒了他,追逐已近尾声。他不再去想飞艇,将注意力转回到盐钩镇上来。

   小镇已经很近了,他都能看到蚂蚁一样的人影在它上层跑来跑去。咄咄逼人的柏林令他们根本没地方可逃,他们一定害怕极了!不过杰克明白自己不应该为他们担忧,大城吃小镇,小镇吃村庄,村庄再吃更小的定居点,这再自然不过了。这就是城市达尔文主义,一千年来世界就是这么运行的,早从伟大的工程师尼古拉斯·魁科将柏林改造成第一座牵引城起就是这样了。“柏林!柏林!”杰克加入平台上其他所有人的声音一起高呼道。不一会儿,观众们的热情就得到了回报:盐钩镇的一只轮子松动脱落了。小镇歪歪斜斜地停了下来,排气管垛也折断了,砸在了它惊慌失措的街道上。紧接着伦敦城的下面几层就挡住了视线,随着城市的巨型液压颚重重一口闭紧,杰克感觉到脚下的甲板也跟着一阵颤抖。

    “……也许学徒纳希也愿意一起来。”莱蒂正在说着什么。汤姆完全没有听到她先前说的话,但当他转过身时,她微笑着碰了碰他的手臂。“今晚会在肯辛顿花园举行庆祝。”她解释道,“有舞会,还有烟火!你要来吗?”

 人们一般都不会邀请三等学徒参加派对——特别是像莱蒂这样既美丽又受欢迎的人——所以杰克一开始还在想她是否在开他的玩笑。可梅利显然不这么想,他用力把克莱蒂拉开,一边说:“我们可不要纳希这种人去。”

    “这不关你的事!”杰克愤怒地喊道。那场猎获带来的兴奋已经从他身上蒸发殆尽,现在他又开始坐立不安,想着裘克当发现他溜走时,会有什么样的惩罚等着他。他完全没有情绪去理会梅利的嘲讽。

 “就算你这么说,我觉得吧,其实这就是住在下层贫民区的必然结果。”梅利不怀好意地笑着,转身对莱蒂说,“纳希的爹娘住在城市下面的第四层,你瞧,当那场大颠簸发生的时候,他们俩都被砸扁了,就像两只树莓馅饼:啪!”

    杰克没想着要打他,这事儿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在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的手已经紧紧握成拳头甩了出去。“嗷!”梅利一声尖叫,惊得朝后倒去。边上有人欢呼起来。莱蒂咯咯笑得透不过气。杰克却只是站在那里,望着自己颤抖的拳头,想要弄清自己怎么会挥出这拳的。

 可是梅利比杰克高大得多,也强壮得多,他已经爬了起来。莱蒂试着要拉住他,但其他的一些历史学家给梅利加油打气。一群穿着领航员学徒绿色上衣的男生从后面围了上来,嘴里唱着:“干架!干架!干架!”

 杰克明白自己对上梅利时的赢面不比盐钩镇对上柏林时更多。他朝后退了一步,但人群把他围拢了。紧接着梅利的拳头就揍上了他的侧脸,然后膝盖重重地撞在了他的两腿之间。杰克深深弯下腰,踉踉跄跄地走开,眼睛里满是泪水。一个又大又软像沙发一样的东西挡在了他的路上,当他一头撞上去时,那东西说:“哎哟!”

 杰克抬起头,就看到了一张又圆又红、有着两条刷子眉的脸,顶着个一看就很假的假发。当这张脸认出杰克来时,就变得更红了。

 “纳希!”裘克大吼,“以圣光的名义,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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