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秀三岁上添了妹妹春兰,六岁有了弟弟德怀。妈妈英娘这才心定些,佘家香火是大事。尽管大官不甚在意,佘家在大丘田男丁众多,自家就有三兄弟,还有许多堂兄弟。两个又还年轻,不怕没儿子。“女伢伢还亲些”,大官安慰英娘。
但终究是有了儿子,可以略松口气了。所以小妹春茶比德怀要小五岁才出生。
春秀没有上过学堂。屋里添了这么多张嘴,再说,也得先紧着德怀认字。
大官对春秀还是多看顾些,出门经常带着,还教她打些算盘,算点细帐。春茶出生后,英娘要忙这么多孩子,有些家务就交到春秀手里,这个时候乡里也不兴缠小脚了,春秀里里外外忙得飞起。
她对弟弟德怀一个人上学堂没有意见,男子汉么,是屋里的担当,不认得字不行的。女儿家都是要嫁出去的,莫将来回娘屋里没得场面。因此,她很自觉地带着两个妹妹浆衣洗裳,帮焦婶娘灶下生火。
春秀在屋里排工,指挥春兰生火,春茶洗手帕。
春兰将将十一岁,也颇知道轻重了,闻言很不快活:“大姐,怎地紧要我烧火,我不干,让春茶去,我来洗手帕。”
春秀一皱眉:“佘春兰,你几岁哒,茶儿几岁?你也三岁啊。”
春兰撇撇嘴,不作声。
春秀一指她脑袋:“眼热我可以出门松活是不?那你去呀,到屋里尖牙利齿,出门又不吭声,你能收到租,你会算帐啊。”
春兰把头一低,回灶边拿吹火筒。嘴里还偷偷嘀咕:“就你能,明儿放婆儿了,看你能……”
春秀装没听见,扯一扯春茶的倒衣儿(肚兜罩衣,扣子在后),摸摸她的小脸蛋儿,出门了。春茶揉扯着手帕,望着大姐出门的地方笑得涎水滴到帕子上。
晚边,春茶和父亲听着秋虫唧唧往家赶。田地里缺人,虎初现在大多在家干活,不跟东家出门了。
“爹爹”,春秀喊:“这些帐还收不起来,过八月十五没得钱用呢。”
“是啊,今年年成又不好,外面又还打仗,听讲日本佬打到盘山,有的忙着躲灾去了,屋里人都没得,也不指望中秋节了,把人保好是正经。”大官心里颇沉重。
两人进得屋里,德怀早已下学,一家人围坐一处吃晚饭。
“爹爹”,德怀嘴里还嚼着饭,鼓着腮帮子含糊道:“先生放我们假了,说要躲日本佬。”
“哦,晓得了”。大官不耐烦道,“把饭咽完了讲话,讲好多次了。这下好了,你打脱了枷,打起高板凳玩。”
“吃饭,吃饭。”英娘见不得大官说德怀。
入夜,大官在床上辗转反侧:“英娘,日本佬要来,我们还是要防备些,这两天你带孩子们去王家湾住,你娘屋里有薯洞,好藏人。”
英娘也没有歇着,口里应着,心里早盘算着带娘家去的东西,孩子们的衣、鞋,给爷娘的节礼……
春秀本要留在家陪爹爹,大官坚决不肯:“女娃儿越发要躲一躲,听讲钟家岗上的钟腊秀出门碰到了那群畜生,被糟蹋得不成样儿了,你到家公家家那里(外公外婆)那里不要出来。”
大官不便在女儿面前讲得太详细,实则听人讲,日本佬着实可恶,这一向在盘山附近游荡,钟腊秀出门打猪草,正面遇上了,一群畜生轮奸她,可怜她正适月经期,畜生们拿水泼她,用扫帚扫扫就扑上去……
大丘田及全乡人都对这群畜生义愤填膺,自发警戒巡逻。发现日本佬就相互通知,分散躲避。春秀的姨表兄煊廷也在其中。听说常德会战正激,还要去参战,春秀大姨芸娘死死拉住了他。
这一日,春秀正和家家几个坐在薯洞里衲鞋底,家公大踏步地走进来:“娘儿母子出来出来。”
春秀听家公声音很敞亮的样子,试探道:“日本佬走了?”
“是的,是的。”家公迭声道,“煊廷几个悄悄么往盘山日本佬的驻地放了一把火,把他们骇走哒,这群畜生。估计跟常德的那伙会合去哒。”
警报暂时解除了。不久就有往返常德做米生意的老乡传来消息,余程万师长率军收复常德。日本佬被赶走了。
这一回,因为日本佬来了,乡亲们也没心思过中秋节,听到日本佬被打跑的消息,稍稍放下一颗心,又担心日本佬会卷土重来,加上前村竹院里的陈老石又被溃退的日本佬杀死,整个大丘田都有些安静。忙年都忙得心不在蔫。
初一这天,春秀带着弟弟妹妹去给大叔拜年。
“大幺幺,跟您拜年了,恭喜发财啊。”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嚷着。
“快进来坐”,婶娘麻麻利利地去端茶拿糖。不到一岁的堂弟德能正在摇篮里吮手指。春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他的小肥手儿。“他么时候能走哇。”四岁的春茶问大姐。
“快哒,今年下半年就能走。”春秀瞅瞅小妹,“你个人(自己)才走几天。”
回去的路上碰到玩龙灯的,德怀看见小叔大忠正在队伍里耍尾巴,立马跟着去撒欢了。
春秀三姊妹沿大堰边的小路走回去了。赶着数大幺幺塞的红包。
春秀折开红纸包一看,两个铜板,不由有点失望,年年大幺幺都给得少,今年也一个样,不过给三姊妹都是一样的,也没有分心,就算哒。自大幺幺有了婶娘,就抠些哒,也怪不得,个人也有负担了,不比从前一个人自在。婶娘又常在他耳边嘀咕,眼热大哥屋里的田比她家多,一年二年的,大幺幺就不怎么关照侄儿侄女们哒。
德怀直玩得天擦黑才回来。正月间,大官也不说他。由他高兴。英娘更是只照管他的衣服,莫散汗了。
姐弟几个凑一起数铜钿。春兰发现弟弟的钢板有十个。立时问道:“你哪门(怎么)这么多。”
“小幺幺今天给了我五个。”德怀得意地笑。
春秀不声不响地起来,拿出贴身的红纸包,猛地一下丢到便桶里。
“大姐你癫哒”。春兰欲去捞纸包,奈何已深入桶中。
“哪个要他们给得不一样的。”春秀一肚子火。小幺幺就算哒,她也还没去给他拜年。大幺幺真是的,虽然男女不一样,但也不能过年节的,这么明着来。就不要他的。
德怀不好作声,春兰却埋怨姐姐:“你管他们啊,这下好了,一个也没得。”
“你这个怂包,我不和你讲。”春秀不屑。“我也扔,我也扔。”春茶没心没肺地跟着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