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奶奶的脚,是在我七岁的夏天。
那天午后,蝉鸣聒噪,奶奶坐在藤椅上打盹,布鞋滑落在地。我好奇地蹲下去,看见一双与常人截然不同的脚——脚趾紧紧蜷曲着,像被揉皱的花瓣,脚背高高隆起,皮肤粗糙得布满纹路,只有掌心那一小块,因为常年走路,磨得有些发亮。
“丫头,别碰。”奶奶醒了,声音轻轻的,伸手把脚收了回去,慢慢穿上布鞋,动作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裹脚。妈妈说,奶奶小时候,家里的老人用长长的布条,一层一层把她的脚裹起来,骨头都被勒得变了形。“疼吗?”我趴在奶奶腿上问。奶奶摩挲着我的头发,眼神飘向院外的老枣树:“咋不疼?夜里疼得睡不着,偷偷哭,被你太奶奶听见了,就把布条勒得更紧,说‘女人家,脚小才好嫁人’。”
我见过奶奶走路的样子,总是慢慢的,像怕踩疼了地上的草。每到阴雨天,她的脚就会肿起来,夜里常常疼得辗转反侧。有一次,我看见她坐在灯下,自己给自己揉脚,眉头皱着,却没哼一声。我跑过去帮她揉,指尖触到她脚背凸起的骨头,硬得像小石头。“奶奶,疼吗?”我又问。奶奶笑了,把我的手放在她掌心:“不疼了,丫头揉着,就不疼了。”
奶奶的脚,走了一辈子的路。她用这双脚,在田埂上种庄稼,在厨房里烧饭菜,在夜里抱着发烧的爸爸去看大夫,也在我小时候,一步步挪着,带我去村口买糖吃。我还记得,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我非要去邻村看灯展,奶奶拗不过我,就用布条把脚裹得更厚些,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在雪地里。她的脚印小小的,深深浅浅地印在雪上,像一串开在冬天里的花。
后来奶奶老了,走不动路了,大多时候都坐在藤椅上。有一次,我帮她洗脚,温水漫过她的脚,那些褶皱里的泥垢慢慢浮起来。我轻轻搓着,不敢用力,怕弄疼她。奶奶看着我,突然说:“丫头,你看这脚,丑吧?可它陪我走了一辈子,没让我摔过一次大跤,也没让我误了给你们做饭。”
那天晚上,我躺在奶奶身边,听着她轻轻的呼吸声,想起她的脚——那双脚,曾被封建的布条束缚,却从未被生活的苦难困住。它走得慢,却走得稳,带着奶奶走过了风雨,也走进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现在奶奶不在了,可我每次看到那双她穿过的布鞋,就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她掌心的温度,想起她用那双变形的脚,为我们撑起的一片温暖天地。原来,真正强大的不是脚的大小,而是那双脚下,藏着的爱与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