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想谈谈文学的功用性。比较流行的说法是:与科学相比,文学是无用的。的确,文学作为艺术的分支,其目的主要在人的形象的描绘与感性的抒发,它本身的形式是虚幻的文字,不同于科学,能直接作用于客观世界,改变我们周围的环境。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致辞中也说,“文学和科学相比较,的确是没有什么用处,但是文学的最大用处,也许就是它没有用处。”这句话其实暗含着“文学大有用处”的意思,只是在许多外人看来,文学与艺术太过“虚幻”,且不能给人带来可见的功用价值,便认为文学是无用的。而我认为,文学之用可分成三方面来谈,对作者,对读者,对社会。下面容我一一道来。
先谈作者。文学对作者的功用有三点,一是糊口,二是泄情,三是成功。
一是糊口。有人问,文学也能当饭吃吗?我们可以看看数据,2017年世界收入最高的作家排名第一的是JK.罗琳 《哈利·波特》 9500万美元(即6.3亿人民币),国内是《斗罗大陆》为其代表作的唐家三少(1.22亿元),我们再看看以前,学者余世存在《胡适:中产以上》一文中写道:“20世纪30年代,胡适、鲁迅都步入了收入的黄金期。但鲁迅的收入月均六七百元,约今2万人民币,胡适的收入月均1500元,约今5万人民币。”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前疯狂写作,挣得的稿费用来还清债务和赌博……怎么说呢,对于一部分作家来说,靠写作致富是一条可行的路子,但对更多在文学光芒照耀不到的阴暗角落,未能崭露头角的作家们来说,“千字百元”的稿费实在是过得紧巴巴的,甚至要打好几份散工兼职才能勉强生存下去。马尔克斯成名前一度穷困潦倒,流亡巴黎,甚至连租房的钱都掏不出来。
梅赛德斯(他的夫人)撑起整个家。她在壁橱里里装满了苏格兰威士忌,以便工作结束后马尔克斯畅饮。她与催账人对峙。她把家里的东西,“电话、冰箱、收音机、珠宝”一一典当,据加西亚·马尔克斯的传记作者杰拉尔德·马丁记载。他卖掉了欧宝。小说《百年孤独》完成后,加博和梅赛德斯去邮局寄打字稿给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苏达梅里卡纳编辑出版社(Editorial Sudamericana),他们身上甚至连82比索的邮费都没有。他们先寄了前半部分,去了一次当铺,才寄出了后半部分。
可以看出,文学是一件苦差,很多时候,它其实意味着一个人,甚至一个家庭的奉献,但它也会予人回报,当然回报因人而异,对某些人来说,回报只要能够买房买车就足矣了,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回报应是作品的声誉和价值。不论如何,文学有稿酬这是事实,我们姑且认为它可以用来糊口吧。
二是泄情。作为一类天生敏感、心思细腻的人,很多时候一些普通的事情,在作者现场亲历人的眼中,就是一件天大的事。他们那极易涨满而溢出的情感和天才需要得到释放,而文学,就充当了这样一个宝贵的容器。对歌德来说,爱情的无果和同事自杀的消息,给了他内心极大的痛苦和触动,他把奔涌的情感以及对时代精神的理解全部倾诉在笔下,最终成就了《少年维特的烦恼》一书。书中的主人公维特自杀了,可是歌德却活了下来,设想如果没有文学,歌德会不会因为过度的痛苦患上心疾甚至走上死亡的道路呢?再看杜甫的《春望》,诗人目睹长安沦陷后的箫条景象,身历逆境思家情切,想到无数个和他有着同样遭遇的百姓,不觉悲从中来。类似的《滕王阁序》、《登幽州台歌》等名文诗篇还有很多,《报任安书》中司马迁的愤愤不平还在读者耳边回荡。有的时候,文学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它不是你经过理性思考的选择,而是被感性的洪流所左右的,仿佛是一种本能,一种半自主的行为,就像一次漂流,让人得以酣畅淋漓地吐出心中的积愤,所谓“文思如泉涌”,说的就是这类情形。当时的作者,就像是一个怀胎十月的母亲,他(她)捧着呼之欲出的大肚子,来到文学这个接生婆面前,最终母子平安,而降临到这个世上的文学,携带着母亲的血液,成为全人类的财富。
三是成功,艺术作为人类一项崇高、富有魅力的活动,它可为人们带来难以磨灭的功名。古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但很有趣的一点是,儒家的道德有许多已被现代人认为封建而取缔掉了,古代将军百战沙场的丰功伟绩也因年代久远渐渐被人淡忘,倒是“言”——也就是理论、文学,传了下来,人们读了,心有所动,便还是承认作者的功名。不可否认的是,许多写作者都会抱有“求功名”的态度踏入文学的殿堂,但这需要的不仅仅是天分、努力,还有一些运气——卡夫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死后竟能被人尊称为“现代主义小说之父”,与惠特曼并列的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生前只发表过七首诗歌。有时觉得,文学最是造物弄人的体现,硬是要将人的生命燃尽,才能换来死后的荣光。不过话说回来,文学是门槛最低的艺术,它不需要你准备各种涂料,也不需要演员、灯光的配合,只消一支笔、一沓纸、一个相对寂静的角落,就可以开始你的创作之旅。你大可以在纸上舞蹈、哭泣、跳跃、狂笑,没有任何限制和约束,你就是你,就是造物主,你就是整个世界。那种自由的畅快,以及被词语表达难住的纠结和抑郁,与最后跃然纸上的成果,会让你有种回味无穷的体验和收获。其实对于真正的作家,文学就是他的宿命,笔杆子就是他的命根子,他必须写,不断地写,写到死为止,写作就是他一生的姿态(这段话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当然,这些话,或许只有经历过或者身处其中的人才懂得吧。
再谈读者。文学对读者的功用有二:一是养情,二是致知。
一是养情。这一点其实是所有艺术共有的作用,艺术为什么而存在?很大一方面在于,观众和读者有这样的需求:他们有审美的需要,迫切希望能得到一种艺术带来的奇妙体验。莎士比亚的戏剧,写出来都要不断地改,边演边改,就是为了让读者和观众满意,看得舒服。而养情,其实就是针对观众,他们沉溺在单调重复的世俗生活中,性情得不到伸展,甚至萎缩,而文学,却可让人短暂地将自己从躯壳当中抽离出来,把人投射到一个更抽象、广阔的天地,在那里人可以尽情体验,想象,人的视野、性情、素养都会潜移默化地得到改变。人不在用一种寻常的眼光看待生活,而是生活变得更像一种“艺术”(正如王尔德所说:“不是艺术模仿生活,而是生活模仿艺术”)。所以我们常说琴棋书画陶冶情操,此话不错。而文学因其是无声的文字,不像图画电影一类那么直观,更是有种“润物细无声”的作用。有位工科同学见我常借文学书籍,便问我说:“你看这些有用吗?”我说:“对其他人来说,可能这是没用;对我来说,它是一种必需。”他想了想,说自己也觉得上大学久了,没什么时间和心思看文学,但是不看,会觉得整个人有种变得“粗糙”、“扁平”的感觉,是啊,人的一生是多么丰富而立体的世界,而如今的我们,沉浸在繁忙的工作、斑斓的娱乐以及不变的通勤之中,留给诗意的空间是越来越狭小了(当然这里绝不是指经过商业包装的“诗意”),在我看来,这其实是一种错误,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二是致知。致知本出自儒家经典《大学》里的一句“致知在格物”,在这里的意思是“知道更多”。正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文学当中蕴含着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以及不同立场下人们的观点和行为。作家之所以伟大,并不只是因为他们能写,善写,而是因为他们通晓人性,知道人的所作所为有他自己的道理和苦衷,除开我们熟知的莎翁、曹雪芹等文学巨擘,毛姆还有老舍为代表的一类作家应该都算得上这方面的典范,可惜一直没能找到机会认真读他们,当然这是闲话。读文学,可以让我们跳出自己狭小的生活圈,去观照过去、现在和未来,不同行业、不同地域、不同性别、不同家庭背景下,不同的人身上的同与不同。于是,我们会在书中的人物中看见自己的影子,也会悟出过去自己不曾理解的一些话语和举措。有句话说得好啊,“成长,就是一个不断打破成见的过程”,而读文学,让我们在不断地经历中成长,走向成熟。我们融入许许多多个作家们塑造的角色之中,用他们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我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少年派,想冒险,想体验不一样的人生,但是命运给我们的空间太过逼仄,于是借助文学,我们得以再一次踏上旅途,向未知的世界迈开崭新的步伐。而收获,绝不仅仅是几个可以用来“装”的好词好句、一个故事、一种体验,一种生命圆满通达的境界和感悟才是文学最持久的魅力与价值。
上面所说的都是文学对个人层面的功用,然而文学作为人类最普遍的艺术,还对社会有着广泛的功用。文学是社会变革的先行者,可以揭发社会的弊病,披露时代的风气。鲁迅作为民族的斗士,弃医从文,拿起的就是文学这一柄尖锐的刀枪,去刺整个腐朽昏沉的社会;萨特和加缪的存在主义文学在当时可谓掀起轩然大波,现代人“荒谬”、“孤独”、“无意义”的本质被深刻揭示出来,抬到空前的高度。在那个年代,唯有文学和政治能够引起如此广泛的关注和反响,如同一阵狂风席卷整个社会,人人都参与进来讨论。文学撕开隐匿在事物表象之下的本质,关怀人,甚至指引(警惕)着人们向更好(坏)的道路前进。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联系一下文学“致知”的功用,现在人们都说“地域”、“城乡”差异大,人与人之间充满隔阂与冷漠,我在想,抛开那些客观的因素(比如收入、家庭背景、受教育水平等等),文学能不能做点什么,充当人们之间互相理解的镜子和沟通的桥梁?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都有各自的利益诉求和苦衷,只是很多时候都被冲突所掩盖了,文学能不能分一部分出来,作为时代的传话筒,积极入世为社会的改良做一些改变?当然这一部分和媒体有交叉,也和非虚构写作有一定的关系,在此不作展开,仅提供一个思路。
另外一点,文学也是一代人回忆和精神的沉淀和寄托。像上个世界七八十年代盛行的“伤痕文学”,以及一战与二战之间兴起的“迷惘的一代”,可以说他们(作家)身上都带着过去岁月留下的痕迹,他们仿佛被困在了过去的回忆中,竭力借助文字去缅怀、疗伤。文学为这些感伤的人们提供了一个庇护所,许多年之后,又化身为一间展览馆,保留属于那个时代的动人回忆。
总的来说,文学之于人类,有着不可或缺的功用。所谓的“文学有用或无用”之辩,大可以消停了去,近几百年来,科学在物质客观世界可谓出尽了风头,但当人类文明走向成熟期,物质文明得到极大的丰富之后,精神的需求又反过来会占据上风,不可否认现在文化产业得到大力发展,但是这些娱乐节目和爆米花电影实在是乏善可陈。文学要想复兴,就必须充分发挥自己的作用,写作者要有开阔的眼界、聪明的头脑和冷静的文笔;读者要从小培养良好的阅读习惯;而社会呢,倒是在管制方面希望能放得开一些,毕竟文学的初衷是好的,描绘的也无外乎每个人或多或少会经历的事或者可能的倾向,暴露出来的问题,也不是官方掩盖或者封禁就能解决的。我还是希望文学之树能够长青,也坚信文学自有懂它的人在。但愿未来的某一天出门,能听见人们在谈论的不只是“创造101”和“吃鸡”,还有莎士比亚、歌德和红楼。
这次有些长,谢谢各位还能看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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