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玖月授衣
奶奶，我讨厌你！这是我至今为止说过的最恶毒的话。
我叫唐妮，大家都叫我唐妮，只有我的奶奶天天把小妮子挂在嘴上。
“我的亲亲的得人疼的小妮子，快来帮奶奶烧火煮饭，哎呦，这么大的女孩子了，咋一点事都不会做呢？”
我听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你看看你，一个女孩子，都X岁了，一点事都不会做，全世界都找不到比你更懒的女孩子了！”这句话，我从小学的时候就听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过。
我讨厌她，每天以我是一个女孩子的名义勒令我做各种各样的事情。
我是一位农村出来的女孩，从小到大名字一直在学校统计留守儿童的名单里。“佳妮，我怎么从来没有看到你的爸爸妈妈来学校过呢？”这是一位从小学就开始和我一起读书的同学。“哦，他们很忙，没有时间来学校。”
从此，我再也不愿搭理那位同学了。奶奶一直都说我是一个爱记仇的孩子，看来这话真的没说错。
我就是那么爱记仇！
“喂，佳妮，听说你奶奶又跑到村子里去闹了呀，还把一个女人给打了，那个女人还是我们班某某某的奶奶，哈哈哈，你奶奶整天胡思乱想，以为有谁会去勾搭你爷爷呢！”我沉默着不去反驳，因为我知道他说的都是事实。相应的，我记住了那位嘲笑我的同学，至今都没有忘记，想着有机会也要嘲笑他一番。看看吧，我就是那么爱记仇的一个人，看来奶奶有时说的话没有错。
小学5年纪，奶奶对我说，我爸爸妈妈外出打工被人害死了，现在只剩下我和弟弟了！我吓得哭了起来，更不愿意相信，我哭喊着：“你骗人，你骗人，你肯定是在胡说八道，天天只知道胡思乱想。”奶奶生气的折了一根柳树条，啪啪的就往我身上招呼，我愤愤地瞪着她，一脸不服。
那天，奶奶以怕我们也被别人害死为名，把我和弟弟锁在了家里，不让我去学校。那天，我一直哭，双手扒着木头窗户，想象着有人来“救我于水火之中”。然后那天放学，同村的一位同学过来问我为什么没有去学校，我想要解释，又怕丢脸，支支吾吾的大哭起来。
初中的时候，奶奶把好朋友送我的礼物当玩具送给了隔壁的孩子玩，我看着她，让她把玩具要回来，她大骂，说你一个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这么小气，还有一大堆口不择言的骂我的话。我看着她，无力去反驳，只能手握着烧火钳子，眼泪啪啪的掉落在火钳上，然后隐匿不见。那一天，我第一次反抗，以绝食反抗着，换来的结果是被拉出去用拖把柄打了一顿，我咬着嘴唇闷声哭着。
那一次，我第一次流了鼻血。鼻血染在我的衣服上，我比第一次来月事都恐慌，我觉得，那一次，我肯定要被打死了。
我在躲避中，哭泣中，大声喊叫着：“奶奶，我讨厌你，呜呜呜……”
我以为奶奶听到我这么说，肯定会更加凶狠的打下去的，没想到的是，奶奶听到这句话后，人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了，愣愣的指着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讨厌你，你不是我的奶奶，呜呜呜……”
“你这孩子怎么能够这么说话，我不是你奶奶是谁的奶奶，啊？”奶奶像是又魔怔了，拖把柄狠狠的打在地上，说是哭天抢地也不为过。
我吓到了，战战兢兢的，害怕她不受控制的来打我，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奶奶整个人时而清醒，时而晕乎。奶奶清醒的时候从不会记得打过我的事，对我很好，喜欢抱着我看星星，别人给的糖果饼干什么的也会紧紧的揣在口袋里带回来给我吃，可我怕呀，怕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晕乎起来。
我那时的一句奶奶，我讨厌你，不是口不择言，而是真的讨厌啊！年少轻狂的爱和年少轻狂的恨，来的漫不经心，来的刻骨铭心。我讨厌她，让我在同村的孩子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因为她我才受到耻笑，正如奶奶说的，我是一个爱记仇的孩子。
奶奶在那次我说讨厌他之后，有一个星期没有理过我。我想，听到我说那句话的时候，奶奶已经清醒过来了吧！
自那之后，奶奶再也没有打过我，最多只是骂我几句，不过，奶奶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我安慰自己，奶奶只是看我长大了，不好再打我了吧。而且，升入高中的我，一月只能回家一次，想必也是不舍得。
我一直都记得，高中班主任和我们说过：现在的你们，只不过是家里的客人罢了！我懂，因为每次回家，奶奶都会极尽家中所有来“招待”我，再也不会让我碰家务。
这样一想，那时的我竟是有些无耻的窃喜。想到奶奶再也不能骂我了，再也不会让我帮她做家务了，心中莫名的欣喜。
那时的我，真是小人啊！对奶奶的白发，看到了也不会去关心一下，即使自己假假的去关心一句 ，心里还是不以为然。
后来，我考入还算理想的大学。我拼了命的想离开自己的家，填高考志愿的时候，偷偷的填了与家中间隔了好几个省份的某大学。
开学前一天晚上，奶奶坐在我的床边，叮嘱着我：“小妮子啊，你去学校的路上要注意安全呐，中途下车记得把车牌号背下来，把钱收紧了，别让别人顺走了，这全都是你爸妈的血汗钱啊，到学校后，可别什么都买，该买的的东西都要买……”
“好啦好啦，我都知道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不知道……”
“小妮子，你知道就好。你现在考上大学了，也算是有出息了，奶奶我也就放心了！”
“奶奶，我走后，你别整天胡思乱想了，我寒假过年就会回来了！”我敷衍道，其实已经在憧憬起了大学美好的生活。
到了大学后的我，才发现一切都不是那么容易，一个人都不认识，那些所谓的老乡其实不知道离得有多远，各种茫然，各种不习惯……
我头一次打电话回家。
“喂，奶奶，我是佳妮。”
“啊，小妮子啊，在学校还适应吗？怎么想起来打电话给奶奶呀！”
奶奶语带欣喜，我可以想象到奶奶在电话那头笑得脸皱成一朵花的模样。
我噎住了，眼泪嗒嗒的滴落在书上，说不出话来。
奶奶在那头急急的问：“小妮子，怎么了，有什么事和奶奶说。”
“奶奶，没什么，你在家里还好吗？我在这里都挺好的！”
“家里还是老样子，你不用担心，好好读书就行了！”
“嗯嗯，奶奶，好好照顾好自己，别天天和爷爷吵架哈！”
“嗯，好，晓得咯，没什么事就挂了，这长途电话蛮贵的！”
滴滴滴。
我第一次后悔自己报考学校志愿填的这么远。
大学四年，每一次通话都是那么短暂，可每一次的通话里都是奶奶对我的叮嘱关心。
我记得我大学四年就回家过8次，每次我想回家，来了都让我别回去，说车费太贵，还不如在学校吃点好的。然后，我就真的没有回去。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是一个听话的乖孩子，可我日后也万分后悔当时当时自己的乖。
大学毕业后，我就在大学当地的一所中学教语文，没有回到家。当时迫于各种情况，没能回到家乡教书。
工作后，回家的机会也很少。奶奶也学会了视频聊天，看着屏幕里的爷爷奶奶，发现他们真的老了，和记忆里的他们是两个模样。
我心里酸酸的，却也没有办法去改变什么。我只能经常打电话给他们，叮嘱他们不要再到田地里干活了，只能每个月打钱回家，让他们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想去哪里玩就去哪玩。我说的，他们都一一应了下来。可我何尝不知道，他们就像当初我对奶奶那样，只是敷衍。
让平时连一角钱都会存下来的他们花钱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扶额叹气，又让他们搬到我这里来，也好照顾一下他们，不过最后是谁照顾谁也说不定了！
那一次，爷爷奶奶出奇的一致，不管我怎么劝，都坚持留在乡下。
他们说落叶归根，那时的我，竟是不懂。
在我26岁的那年，奶奶去了，我不在她的身边，陪在她身边的是我的爷爷，那位和她闹了一生的冤家。
那么多天，根据当地的传统，我在奶奶的灵堂前守灵，回想过去种种，我哭的哀痛。村子里的人都说奶奶养了一个好孙女，可我知道，我不是。
奶奶下葬后的某天，爷爷紧紧的坐在我的面前。我没有出声，等着爷爷开口，我知道，爷爷一定有话和我说。
“妮啊，你奶奶走之前拉着我的手，让我转告一句话给你，叫你不需要自责什么，她一直是你的奶奶。还说你都26了，该找个人好好的陪着你了，那样她在下面也安心了！”
我低声应着。
爷爷又说：“其实你奶奶一直知道你之前不太喜欢她，因为你奶奶脑子不好，总是糊里糊涂的就去打你。可你奶奶也不是故意的，当年你奶奶其实还有一个孩子的，那时候家里很穷，那孩子最后活活的饿死了，你奶奶受了刺激，后来总是疯言疯语的，头脑也时好时坏。她清醒的时候其实也会有一些打你的印象的，所以她一直很难过和自责，妮子，你不要怪你奶奶呀！”
“爷爷，我不怪奶奶，都是我不懂事，呜呜呜……”
奶奶，我讨厌你！我讨厌你的不辞而别！奶奶，我还没来得及把爱说出口，你怎么就不在了呢？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