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马蝶鱼,如假包换的马蝶鱼。
“父亲希望我能跑得像马儿一样快,飞得像蝴蝶一样高,游得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所以给我起名叫马蝶鱼。”这种听起来煞有介事的说法当然只是我毫无根据的杜撰。但马蝶鱼这个名字委实奇怪,在读书时代面对好奇心旺盛的诸位同学,我也实在想不出一个更好的解释了。
而说到读书时代的奇怪事情,除了我的名字以外,无论如何还要讲讲与我本无任何瓜葛的一个女生。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清楚她是否与我同级,甚至脑海里几乎完全模糊了她的外貌。但一提到读书时代,她这一团朦胧便会不由分说地擅自出现在我意识里的最中央。以某种悖论而言,她这种自然而然的朦胧反倒显得异常清晰。就好像她无论藏得多深,但凡我稍加努力要想起她来,她的轮廓便会和拍了胸透一样清晰无比。
毕竟,她实在是很奇怪的一个人。她的奇怪和我叫马蝶鱼这件事相比,恐怕在程度上不遑多让。
我就读的中学尚且算得上纪律森严,而她却常常特立独行地把校服外套像围脖那样系在腰间,只穿着一件仿佛被刻意做旧过的白T恤。蓝色的校服长袖被随意地缠成了一个蝴蝶结,轻盈地坠在身前,随着她颇有韵律的走动轻轻摇晃。她通常会抱着一两本不是课本的书在怀里,穿过层层叠叠的阳光从我窗前的走廊经过。第一次见到她这样,我便毫不迟疑地将她定义为了一条会行走的鱼。穿透走廊的阳光是她碧波荡漾的海水,而腰间轻轻摇晃的蝴蝶结则是她五彩斑斓、帮助她从容游动的鱼鳍。
她几乎每天都这样经过,而我则毫无疑问的每天都留意她的到来以及她腰间那随着步调轻轻摇晃的、由校服外套系成的蝴蝶结。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
我是说,我将她想象成一条会行走的鱼并将她步过的走道想象成一片碧波粼粼的大海,这个仅存于大脑的荒诞幻想一直持续了一年。
直到这一年后的某天,她照旧来到这条走廊,却在经过我窗前时停了下来。
她俯身趴在我的窗台上,毫无征兆地出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羞于启齿地嗫嚅了一小会儿,终于告诉她:“马蝶鱼。”
“啊,这样。”她歪着头安静下来,好像在咀嚼我名字的深意,又好像在等我开口问一句“你又叫什么名字呢”以彰显某种约定俗成的礼仪。
可我自始至终都没问她的名字。当时我正忙着寻找她腰间那个由校服系成的蝴蝶结,可视线越过窗台后怎么也找不到。
她察觉到我的异样,狐疑地看着我。
我问她:“你的蝴……你的校服呢?”
“那个啊,我今天不穿校服。你管这干嘛?”她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
“这……”我一时语塞。我不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倘若你腰间少了那条由校服系成的蝴蝶结,就好像维纳斯的断臂被毫无艺术修养的人接上了一般,终将变得黯淡无光、了无生趣。像这样说出来实在是太失礼了。
她看着我一副窘迫模样,表情忽然变得认真,她振振有词地对我说道:“我每天都要来这里练习钢琴,把校服脱下来可以稍微减轻双肩的负担,把蝴蝶结系在腰间也有助于让我在心理上找到音乐节奏的平衡。可能这不太好理解,就好像……就好像走钢索的演员手里都要紧握平衡杆一样,这大概都是一种找寻平衡的手段。”
她这么说罢,叹了口气,仿佛在心里埋怨自己:我跟这家伙说这么多干嘛。
我这才明白,她每天经过我的窗前,腰间蝴蝶翻飞,其实只不过是要到这层楼的钢琴教室例行练习而已。
可她今天的状况却大有不同。腰间忽然没有了蝴蝶结帮助她推敲音乐节奏上的平衡,难道练习不会因此而变得困难生涩吗?我刚准备问她缘由,到嘴边的话就被不合时宜的上课铃声硬生生塞了回去。
她扭头看向走廊深处铃声传来的方向——那大致也是钢琴教室的方向——稍顷又看向我,脸上抱有几分歉意:“恐怕今天只能到这了,马蝶鱼。”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什么叫只能到这了?我下意识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臂,她却仿佛早已预判到了似的将整个身子从我的窗台上轻巧地抽离了出去。她隔着窗最后再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向着一如往常的方向走掉了。而这次仓促的见面,便是我见她的最后一次。
自此之后,听其他同学的传言说她大概是转到一个专精钢琴的学校去了。我无从知道她是否还需要通过蝴蝶结这种特殊方式来帮助自己找寻音乐平衡,也无从知道她的名字是不是和我的一样标新立异,更无从知道她那天在我窗前驻足与我说的那几句寥寥对话又有何意义。我只是在心底会偶尔想起这么一个人来,她曾在我近一年的读书时光里,几乎每天从我窗前的走廊上经过,怀里抱着一两本不是课本的书,腰间轻轻晃动着一只由蓝色校服系成的蝴蝶结。
或许我终将从记忆里抹掉她,但在这之前却仍希望能在某一天遇着她,问起她的名字,并且能像她当初认真告诉我那样地认真告诉她:“你好,我叫马蝶鱼。在我母亲和父亲恋爱的时候,她从电影里看到一种很漂亮的热带鱼,便央求父亲买回来当观赏鱼养着看看。父亲当然允诺了下来。他找遍了本市所有的花鸟鱼市场,连鱼缸都提前买了回来,灌上了货真价实的海水,铺上了细碎的砂子和小石,种上了柔软碧绿的海草。可遗憾的是,最终还是没寻得这种热带鱼的踪影。母亲每天看着鱼缸空荡荡的,说这怪可惜的。父亲想了想,便和母亲做了一个重要的约定:要不等以后有了孩子,我们用这热带鱼的名字来给孩子取名吧,权当是个纪念。是的,你没猜错,母亲当年非常喜欢的那种热带鱼,学名叫作蝶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