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怀二字,向来是极好的。人们每每道来,便仿佛心头卸下了一块大石,连呼吸也轻快了许多。然而究竟何为释怀,却少有人细细思量。
我曾见过一个老者,白发苍颜,每日坐在巷口的石凳上,望着来往行人。问他看什么,他只道:"看人。"后来听说,他年轻时有一独子,战死在外,尸骨无存。初时他日日啼哭,夜夜不眠,后来便坐在这石凳上,一坐便是三十年。邻里都说他"释怀"了。然而我常见他浑浊的眼珠里,映着过路少年的身影,一闪一闪的。
这便是释怀么?不过是把疼痛藏得更深些罢了。
又有一妇人,丈夫早逝,她独自抚养儿女成人。儿女成家后,却鲜少回来看她。她每每对人说:"孩子们忙,我理解的。"说话时,嘴角含笑,眼睛却盯着窗外的老槐树。槐花落时,她便一片片拾起来,说是要做槐花饼,虽然从未见她做过。
这亦是释怀么?分明是把苦涩含在口中,硬生生吞下去了。
释怀之说,向来是骗人的。人心非石,岂能无痕?那些号称已经释怀的人,不过是学会了与伤痛共处,如同跛者学会了跛行,盲者习惯了黑暗。久而久之,旁人便以为他们与常人无异了。
真正的释怀,或许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你想起旧事,心中不再翻江倒海,只是微微一怔,如同踩到一块略松的石板。或是闻到某种熟悉的气味,恍惚间又见故人面容,却不再急着追赶,只是驻足看那影子渐渐淡去。
释怀不是遗忘,不是宽恕,更不是胜利。它只是时间在我们心上走过时,留下的一层薄薄的茧。茧下依旧是血肉,只是不那么容易流血了。
人们总说时间能治愈一切。我看未必。时间不过是教会我们如何带着伤痛活下去,直到那伤痛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不再显得突兀。
这便是释怀了——与自己的残缺讲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