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徐是南方某镇的一个环卫工人,老家苏北的。老徐今年五十六岁,廋廋的高个,走起路来右脚好象有点跛,或是右腿有点拖,反正从后面看他走起路来,总是脚步蹒跚的背影。
我认识老徐,大约五六年了吧。他到我所在的厂打扫卫生,是他在镇环卫工作以外的兼职,象这样的兼职,他说一直都有五六份呢。五六年来,一身略显脏兮的环卫服,是不变的装束。
今天,我看见他收拾纸板慢慢悠悠的,就和他逗乐:
“老徐,该告老还乡了,想清福去了吧?”
老徐冲我笑笑,忙着手里的活,慢声慢语地说道:
“我也想。可条件不允许呢!”
我笑他说:
“你四十岁就来这地方做,一年净赚十几万,还条件不允许?你想背个金山回老家吗?”
老徐“嘿”地笑出了声,随后又有点无奈的苦:
“虽说我一年能赚十几万,但是别说背金山回去了,就是能完成任务,俺两口子就谢天谢地了。”
“任务?”我好奇地说:“你还有啥任务?你不是孙子都有了吗?”
老徐“唉――”了一声,慢悠悠地把一根绳子穿到一捆纸板下面,说:“孙子是有了,可小儿子还没找对象呢!三十二岁了,急人呢!”
我“哦”了一声,说:“那这事要抓紧点了呢。不过,只要有钱有房,也是没多大问题的。”
老徐:“唉――不省心呢。这孩子吧,早几年,他还上学的时候,我在老家县城,就四十多万给他买好了房子。他哥俩,一人一套。”
我接话说:“厉害。那不好了吗?只要房子的问题解决了,孩子成家的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
老徐又笑了,这笑中带着点苦,把手中的绳头交叉在了一起,摇摇头说:
“可他现在不要了。他在苏州上的学,就想留在苏州做生意,要在苏州买房子。”
我说:“他有本事就让他买去呗。”
老徐拉紧了绳子,把脚踩在绳子上面。说:
“哪有你说的那么轻松?他说那里房子起步就是八十万,他问我有钱么。我说我哪有那么多钱,前几年在县城买房子的钱,刚平完还没两年呢。没办法,就把老家在县城的房子卖了,卖了六十二万。又打电话给我说,还差五六万不够。”
我说:“五六万,没啥问题的,应该好解决。”
老徐拿开了脚,刹紧了绳子,说:“买房子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也得去看看。我就和他叔叔、他妈、我大儿子大儿媳妇开着车子去了苏州。看过房子,在饭店里吃饭的时候。小儿子在酒席上说,他要做生意,还得二十万。”
听老徐这么一说,我觉着他这小儿子有点不省事了。不由地“耶――”了一声。
老徐十字形捆好了一摞纸板,又忙活摞一摞。一边摞一边悠悠地说:“当时看着小儿子一双红红的眼看着我,我心也酸呢。没办法,当着大儿子两口子的面我就说,现在,我没那么多钱了,只能给你十五万,另外的,你就想办法吧。当时我说了这话,我弟弟马上就说‘不用为难,这五万,我拿出来’。那时候,我大儿子大儿媳妇都没说话。”
我赶忙说:“哎,老徐,他们不和你闹意见,已经算好的了。你还想让他们说什么呢?”
“是啊!”老徐笑笑,说:“他们这一对年轻人,也算懂事,知道我和他妈这一辈子不容易。可是他们的弟弟成不了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他小两口不说什么,我心里有数,给小儿子那么多钱,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感觉还是亏欠了他们。尽管他们现在和我们老两口住一起,吃用住、小孩上学都算我的。”
对于老徐这要把一碗水端平的厚道话,我心悦诚服地笑了。说:“老徐,你还想要怎么样呢?”
老徐又捆好了一摞纸板,继续着下一摞的工作,一边和我说话,这时候他的声音又些豪气了:
“我打算呢,等小儿子找到对象了,我再给他二十万结婚。然后呢,我和我老婆再苦上几年,补贴给大儿子一家三十万。就不再这样苦着干了。太难受人了。”
我说:“哎――老徐,你扫完大街,还要做五六份外职,这一天得工作多长时间呢?”
“得多少时间?”老徐停下了手里的活,看着我微微一笑:“你算吧。夜里闹铃两点半响,醒醒神最迟三点得出门。五六点扫完大街后,随便买点东西吃着走着开始忙别处的活。这里跑跑,那里忙忙,连忙带跑的,不知不觉又到该扫晚上的大街了。忙完镇上的环卫,回到家做做、吃吃、洗冼,晚上八点能睡到床上,就不错了。然后就是下一天的凌晨两点半闹铃响。”
“哟!我的天,”我惊讶地说:“这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你顶多只能休息六七个小时啊!你也受得了。”
老徐低下头又开始捆纸板,慢悠悠的。
“习惯了,十几年了。说实话,也有受不了的时候,一年四季谁还没有头痛发烧的时候。吃点药,照样干,就是这样的情况,有时候干着活手一停就想睡着。”
我冲老徐一竖大拇指:“厉害。怪不得你一年能落个十几万。”
老徐摇摇头,刹紧了纸摞板,说:“厉害啥?象我这没技术,文化又不高的,不狠吃苦,谁给你钱呢!唉――都是熬出来的,熬出来的。等镇上这家火锅店的生意开张了,他们说卫生活还要交给我,我就把二十九大队那边厂的活推掉。那边的钱虽说是多是多一些,就是跑路太远了,太远了。一来二去的,感觉吃不消了。”
老徐说着话的声音慢慢弱下来,我忽然觉着心内有点莫名的感叹。嘴上却说着:
“是啊是啊,银行的钱多着呢,谁也挣不完。人,谁能挣多就挣多少,挣不来的也不要太勉强。”
又一摞纸板被老徐十字道捆的方方正正,结结实实。他用脚蹬了一下,没蹬动。就跨过这摞纸板,到另一个地方“开劈新阵地”,继续着收纸板的扫尾工作。
“唉,西边的女厕所,每天得掏下水道,臭死了。”老徐说。
我明白他每天掏下水道的原因,于是笑笑道:“女人嘛!难免麻烦点。”
老徐“嘿”地笑出声来:“女人少,才更麻烦呢!”
他突如其来的这一句,让我一愣,机械地“哦――”了一声。
“老弟,现在的男孩子讨媳妇,也太难了。不然,我也不会这么苦,这么难。还不是因为女孩少吗?”老徐深深地叹了口气。
“哦――你是说这个。”我明白过来他话的意思,说:“现在这个问题是大问题。谁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有凭实力竞争了。”
“老弟,”老徐抬头看了我一眼,问:“你几个孩子?”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一个人吃饱,一家人不饿。”
老徐笑了:“还是你好,你有福。这一辈子,你得少吃多少苦,少受多少罪。一个人,舒畅。”
我也笑着回老徐:“舒畅是舒畅,可是我落不下钱呢,就在这厂里挣那么点工资。”
老徐开始宽慰我了:“人挣钱是为什么的?就是为活着舒畅一点的,就是为了生活不受罪作难的。你象我这,累死累活的虽说一年能落几个钱,可都是受苦受罪的钱啊!”
我笑笑道:“你现在受点苦受点罪,等孩子都成家了。你有两个儿子,你将来老有所依,他们让你享清福。”
“享清福?”老徐微笑着摇摇头,低下头忙活着手下活,说:“就象咱们这靠力气吃饭的老百姓,有多少人能小帮老?我敢说,绝大多数人,只要还能做的动活的,就得老衬小。”
对于老徐的这句话,我也是深意为然的,他说的是一般人家庭的现实。我就开玩笑似的对老徐说:“老徐,你看得这么明白,当年,你还要两个儿子?”
老徐笑了:“本来想着,有一个儿子了,再生一个女儿,一子一女凑好。可这事得老天爷才能说了算,不是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自从有了两个儿子,我这一辈子,就和这捆纸板一样,被生活绑得牢牢的,一天也不敢放松。整天就想着,怎么干、干什么能多挣点钱,把两孩子结婚成家的任务给完成了。我村上,有个和我一样大的,两个女儿,那活的,舒服自在,想干干,想玩玩。我不行呢,一点歪的邪的都不敢想。”
说着话时,又一摞纸板在老徐的手下,被捆绑的结结实实,方方正正。老徐的话,我再次深以为然,说道:
“你说的不假。我们厂里的人也是这样。有儿子的人,也都豁了命的去干,挣钱为儿子买房买年娶媳妇。不少人一天上十二个小时的班,还要四处去打零工,扛包搬砖、种花拔草、端盘子洗碗的,不管啥活,给钱就干。也有两个家伙,都是俩闺女,就上八个小时的班,外边的啥活也不做,活的孜润的很。”
老徐笑笑,摇摇头:“人和人,没法比,那两个人有福的很。咱比不了,比不了。”
老徐完成了最后一摞纸板的捆绑,直起腰了,望了望天,说:“十点了吧!”
我看了看手机:“十点二十。”
老徐:“光在你们这个厂,我就忙活了三个小时。还有四家活呢!”说着话,老徐缓慢地走向不远处电瓶三轮车。
三轮车开过来到几摞纸板近旁,老徐停下来,在座位上稍停一停,慢慢地下了车,弯下腰,提起一摞纸板往车上装。当他手提一摞纸板往上一举的时候,身子不由地一晃,上身往后一张,脚下也往后退了半步。
“老徐,小心点。”
老徐稳住了身子,笑笑:“没事。提提神,站稳桩,照样干。”
把几摞纸板装上车,老徐慢慢地上了车,冲我友善地笑笑:“走了。”
我对他回以一笑:“好好好,慢走。”
看着老徐的三轮车子,稳稳当当向前走的背影,我心里由衷的服气:
“老徐,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