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星提着灯笼的夜,他从侧廊穿过,来到偏院客房。这座古刹还浸润在江南特有的梅雨天气里,房间漆木门的栓已经蛀得厉害,推开,门吱呀着,白色的墙粉疏疏落下,边角上,粉白洇染成深黛。他深深地吐纳,像是闯入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那种幽微的像阿婆煮艾叶时泛出的藏着草木香的气泡,噗一声,很快又消失了......
他安静地倚着窗子,透过浓浓的月光,听到了飘雪的声音。朦胧中,他想起了一袭雨破天青色,一绢画轴,和那个听雪的女子。
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经历了多少,就沉默了多少。幸好,自己还没忘记当初想要的是什么。
或许,现在的我,才真正读懂雪和你。
二、
顾母从厨房推开移门,双手在围裙上使劲拧了拧,眉眼露出喜色,对着沙发上捻着眼镜的金丝细框,凑近了看报纸的顾教授,略带着惊喜地提高了音量:"老顾啊,上次沈老师回师大,跟我问起咱家小顾,我就提了提孩子的犟脾气,这画学到现在也没个正经样子,也不知是遗传了谁的基因。"
"想当年咱们师大画院的老规矩...沈老师哪,还是心肠好,给我推荐了周老师的关门弟子。明天我就带小顾去。老顾,你说怎么样?"
顾教授把眼镜推了推,心里有些好笑。自己的夫人性子一直没变,说是征求意见,其实她早就规划好了,只是想让自己帮忙当说客。不动声色地淡淡嗯一声,眼神又往报纸另一侧移。顾母也不在意,脱了围裙挂在壁橱侧面的木质挂钩上,卷起幔帘,穿过一席葳蕤兰草,站在阳台前远望,“小顾也该回来了。”
蜜色融融的灯光打在红木门和透明玻璃的玄关之间,一地流光。红木门的锁扣打开,顾冉奚换上拖鞋站起身,面颊上绒毛敷上了淡淡的粉。一米八二的个子,宽大的运动背心被汗水紧实地贴在肌肤上,微微显露出逐渐成型的健壮体格,肌肉隆起的小臂一撩一角的衣衫往头上抹了抹汗,眼睛眯起,等擦完下颚,露出了一排整齐白净的牙齿。他的皮肤不是很硬朗的古铜,仿佛带着点书卷气。
顾母就站在玻璃屏风的旁边,灯影曈曈,暖意袭身,心里止不住的欣喜和百感交集,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那是一种过去的自己无法想象的世俗的温柔与爱。她想起了自己的年少,她忽然懂得那句什么是最伟大的艺术。
“妈,你怎么又给我找老师了,我不喜欢国画,我学的是理科。”顾冉奚有些头疼。
“这回是你妈妈当年的专业老师推荐的,是他夫人的弟子,水平很高,是画界有名的鉴赏家,妈妈去看过了,这老师不错,你会喜欢的。”
冉奚还想回绝,突然瞥见父亲的眼神,他转向餐桌,还冒着热气的饭菜,几乎摆满了半个桌子,碗筷整齐地摆放好了,就等着一个晚归的人坐下来,好好地吃上一顿,聊聊天。突然,他顿了顿,“行,我去看看,但不一定去学。”
三、
从陆家出来,看着母亲与即将教授自己国画的陆老师道别,顾冉奚有些恍惚,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同意来上丝毫不感兴趣的国画课。
只是,他觉得,他曾经看见过陆允礼,或者说,他曾经见过另一个陆允礼。
在一本压在柜子底层的相册里,他无意中翻到了一张照片,满池的荷叶,圆帽的亭,素色衣衫的女子,无风而有真香。
其实又不太一样。陆允礼没有照片里的陆允礼那样年轻,虽然猜不出她的年岁,但已有了细碎的鱼尾纹,她穿着青色的麻裙,披着一件花色繁复的围巾,走起来没有那么灵动,她只有淡淡的笑,她的眼神里有一些尘埃落定。
站在眼前的陆允礼把照片里的陆允礼活出了云淡风轻,年岁大了,却与岁月化干戈为玉帛,所以她不是她,却模糊的有些轮廓。而照片里的陆允礼,活成了一种世俗,买菜烧饭洗衣服,和邻居家的大爷大妈家长里短,在绵长的日子里随波逐流。哪种幸,哪种不幸,他也说不清,只是莫名有些心酸。他突然想挽留些什么,定格些什么。
四、
“江南有美兮,其韵悠然雅然,秋水顾盼间,自有风流曳曳而生。"
五、
陆允礼很少收学生,在冉奚之前仅有两个定期上课的学生,都还小,扎着红领巾,但已学了好几个年头。孩子挥笔时已隐隐流露出的洒脱豪迈之感,笔走龙蛇之态让他有些自愧不如。他们每次都暖暖软软地叫,陆老师好,哥哥好。
第一次上课之前,冉奚偷偷地拉着小男孩问:“小朋友,你喜不喜欢学国画啊?”
“喜欢,我喜欢陆老师。”然后男孩偷偷回头瞄了一眼陆允礼,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冉奚心下好笑,明了,跟男孩子击掌:“放心,我不会告诉陆老师的。”
看得出来,这两个孩子真的热爱国画。能遇上这样的老师,他们也是幸运的吧。
在被动的选择里,能遇上自己真正喜欢的,顾冉奚突然有些羡慕。
陆允礼上课,教画先讲画。在另一个时空里,有那样一片闪着薰衣草的光芒,耀如星辰的神秘之境。王维在月下痴禅,黄公望的山水富春,“意存笔先,画尽意在”,一幅画,就是一个浑厚绵长的故事。
那个讲故事的女子嗓音有些沙哑,却不突兀,披了花色简单的围巾。桌上一方被光阴不经意打翻的墨汁浸透到纹理深层的灰色毛呢垫子整齐地铺着,日光倾城,透过女子背后的白杉木窗格像虎斑猫的胡须,轻轻地挠起女子的发丝,冉奚眯了眯眼。
想象,其实是很美好的享受。陆允礼讲得信马由缰,这和之前那个素雅淡然的她不一样。她说自己对画的理解,画师们想表达的并非多么玄妙,孩子比大人更能懂美。
她说孩子的时候,眼神湿润地拂过了在场的所有学生。
六、
其实冉奚和陆允礼之间也没有太多的交流。
只是每次上课顾冉奚都会早一些到,有时候陆允礼就站在格帘前研墨,白与黑的极致调和。有时候她会往院子一角的圆木盆里放上一些食物,偶尔会有野猫进来吃,饱了然后打个滚。有时候,她就蹲在一丛兰草前面,拿着铲子拨弄着土,她养的绿植都长的很茂,也不怎么修理,就任着自由疯长。有时候,冉奚会帮着她一起。
“杨前辈说你悟性不高,其实你学得很快,只是迟了些。”
“你是不是不喜欢画画?不用急着否认,其实,每一个画师都有着自己的故事,也许很悲伤,所以他们在绘画里唤醒了沉睡的灵魂。”
“我只是个局外人。一个纯粹的艺术家是最真切感受生命的人,可是他们中的很多人并不能在现实中超脱,而这样的反差,往往让人更加痛苦。喜欢上了,画有了神,也许就回不去了。”
她起身,用手挡了一下灼眼的日光,转身回屋,小铁铲泛起一层银芒,趁着顾冉奚愣神的劲儿直直刺向瞳孔,他猛然闭上眼。
七、
连冉奚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原来他也乖,几乎四点循环,教室,食堂,篮球场,家。听老师的话,听父母的话,偶尔才和周楠一起到小吃街来两罐雪花,也不多,十点钟前一定回家。很平淡,但也很单调。只有在畅快淋漓打球的时候他才能感觉到跳动的心律,能感受到阳光折射到篮板上碰擦出的火花,在眯起眼扣篮的时候,感觉到时间的流动。好在,曾经,他习惯了。
当周楠在不经意间提起“顾冉奚,我觉得你变了”的时候,他没有说话。如果说曾经的他只是喜欢太阳下流汗,那么现在的他似乎能读懂太阳的秘密。
他觉得明明年轻却剃了光头戴着毡帽的历史老师很有趣,从近代史开始讲,讲了三节课还在隋唐五代徘徊,虽然,以往这样的课是用来补觉或者赶作业的。以往打完球回家的路上总是飞一溜,急着回家冲个澡,现在,经过十字路口,看见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学生们排着队红灯停绿灯行,他突然会想到自己童年的时候。
周楠按着力踢了顾冉奚一脚,“想什么呢,知道你今天打球累了。怎么样,老板推荐,炸鸡啤酒,从十八的少女到三十的剩女,没有谁会拒绝。你先练着,有了目标直接上。”冉奚毫不客气回了他一脚,一把把雪花打开,给他满上“喝吧,不是说有正经事么?”
“李诗安回来了。”
八、
每个年级都会有特别出名的同学,大多都是帅气的小伙和漂亮的姑娘,他们总会在机缘巧合下认识。多说了两句话,多走了一段路,传着传着就真的在一起了。
当然,李诗安和顾冉奚还有一层关系。李父与顾老师曾经同为老师,两家也是多年老友。
从教室到食堂,从食堂到教室,两个人一定会走在林荫道的里侧。晚自修下课,在路灯昏暗的大操场上散步,偶尔像偶像剧里那样数着星星。篮球场上,李诗安会和几个女生一起在场外看球,女孩们私语嬉笑,激起一群男孩们的青春荷尔蒙。冉奚每次转头总能看到那个玉立亭亭的女子,对上那双明晰眼眸。
记忆里李诗安永远都像钢琴前十指翻飞,挺拔而优雅的演奏家,她的表情淡淡的。精致的微笑,精致的说话,她很美,是所有男孩子都会梦想的她。顾冉奚也曾向往过,但是却没有那样强烈的像太阳的温度。
九、
只有那次,十八岁的故事。
李诗安提前度过了她的成人礼。在西点咖啡厅的白色烛火前,参加聚会的同学们大多告辞,剩下想看热闹的也被周楠轰走了,周楠走得时候使了个眼色:“把握住机会啊,兄弟。”酒喝得差不多了,两个人的世界。李诗安的脸庞凑近了,缭绕的发丝像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羞红的脸,难耐的燥热,星空的夜,落地窗前倒影的一双人。
他们最终没有做到最后的一步。李诗安笑笑,我是个女孩子,不可以。顾冉奚没有说话,点点头,把外套给女孩披上,别着凉。
寒风里走着,女孩把头靠在他肩上。
“你说我们像不像相依为命的流浪人?”
“那就靠着相互取暖吧。”
“从小到大,天冷了,还是第一次有人给我拥抱。”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顾冉奚把女孩裹得更紧了。
夜晚只是夜晚,到了白天,李诗安依旧是笑容收敛的女孩,顾冉奚依旧是阳光帅气的小伙。
十、
课间,冉奚在教学楼的连廊里走过,迎面跑来一个手里抱着一摞书的女孩,脚步有些零碎,口中默念着“对不起,借过借过。”
女孩逆着光跑,很普通的长相,擦肩而过的那刻,带起一阵微风。顾冉奚回头,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
十一、
校里通知,李诗安所在的国际部要去加拿大学习四个月,以后会不会回来还不一定。
现实总是顺其自然,故事结束得风平浪静。
很多人说距离不是问题,可是看到李诗安空间里发的各种动态,帅哥、美女、美食、浪漫的白兰地、蓝山或是焦糖。而他,爱上了另一种生活。一切,都不一样了。
聊得少了,自然关系淡了,默认地,恋人成了朋友。
十二、
“你不喜欢李诗安,喜欢这样的?”
周楠从爬山虎藤后面骑着车出来,赶上了顾冉奚。
“长的还行,就是年纪大了点。”
“别乱说,她是我老师”
在艺术的世界里,阅历而不是年龄让人恋恋不舍。就像博物馆藏的仕女图,含美而立,悠然娴雅,没有人会责怪她经历了太多的沧桑而那么的不合时宜。
十三、
现在摆在顾冉奚面前是两条路,一条是所有人都皆大欢喜的路,和李诗安一起到英国留学,专业是他一直向往的工程学,只是一切都是未知。还有一条是留在这座从出生到成长从未改变的城市,一切按部就班。
如果是三个月之前,他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前者。他没有想到,李诗安会来找他。
入冬了,女孩裹在厚厚的围巾里站在路灯下低头看手机,觉出他靠近,抬头微微笑了笑,收起手机跺了跺脚,把围巾向下压了压:
“好久不见。”
“阿姨对你真的很好,她尊重你的选择。而我,只有一个,那就是出国。”沿着梧桐树道静静地走,女孩隐在暗色里。
“我从小学习芭蕾,每次练到脚趾磨出血泡来,我就会哭。慢慢地,也就习惯了。我的人生,在此之前都是被规划好的,而未来的某一天,我又将成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那时的我可能又忘记了自己想要的。所以当我爸妈说让我出国的时候,我答应了。可以去找寻我想要的东西,包括我的梦想,我的爱情,属于我的完整的故事。”
“你会的,我知道。”
“我喜欢过你。”女孩笑笑。
“那时的我很迷惘,其实你也在找寻,只是你渴望永远,而我,太现实了。”
“妈妈让我来跟你聊聊,阿姨既想让你出去闯闯,又舍不得你。”
“话我就带到这了,你自己决定吧,我也知道,你会幸福的。”
女孩和男孩拜拜手,骑着单车往远处,明明暗暗的光彩延伸开去。
十四、
最后一堂国画课,两个孩子准备考试没有来,陆允礼似乎格外用心地教。
她交给冉奚一副画,一副卷轴,放在竹筒里给他的。
“回去再看吧,有些事经历过才会知道有多美好。”她的眼神温暖而醇厚。
她站在院子的桂树下送别自己的学生,雨破天青色,娉婷而立。后来,顾冉奚不禁想:如果那时下雪,又会是何等光景呢?
画轴铺展,一寸展开是一寸惊叹,青山高耸,孤独的石矶上坐一位清俊的隐士,手握一尾鱼竿,悬在半空,最显眼的却是水墨色中的白珠点点。那是飘雪。
题名曰“钓雪”,落款里写了地名,是江南一处山野。
愿他乡异国勿忘故人,桃花玉面曾倚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