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腊月26晚上8点的风特别大，带着刺骨的冰冷，整个村子的人都早早的缩进了被窝。

我妈正在拿热水烫脚，村那头的表叔和表婶来了。他们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身上唯一的亮色是他们头上的白发。表叔原来那肥胖油腻的身材已经变得十分的消瘦，而表婶那本来就很纤细的身材，也因为多年糖尿病的折磨，在那漆黑的夜里显得越发的单薄了。

我赶紧端来两根板凳请他们坐下，接着又去打开了厨房门前的大白灯。

院坝一下很亮了，借着那灯光，我看见表叔和表婶的脸苍老又暗淡，他们微笑的嘴边藏着欲言又止的尴尬。

我们都心知肚明。他们这是为钱而来，只是谁都不好开口。

为了缓和气氛，我带着女儿在院坝里吹起了泡泡，当五颜六色大大小小的泡泡漂起来围在他们四周时，女儿的欢叫让表叔和表婶都敞开心怀的笑了。

而且女儿竟然还同意让表叔和表婶抱一下。

“好乖，好乖。”表叔不停的夸着女儿。

我妈终于接上话了，说：“今年你们要涨运气了，她平时从来不让别人抱。”

表叔眼睛一直跟着女儿的跑动在转，他脸上的尴尬也跟着女儿的欢跳变得轻松和舒畅起来。“就是，要涨运了。但是对不起，欠你们的钱，我们还得拉着。”

我妈早猜到了会是这样，心里已有了准备，所以听表叔这一说，没有失望也没有惊讶，她的表情都没变一下。

“好的，反正我们现在不急，就是年底，她奶奶过90大寿的时候可能就要用钱了。还有一年嘛。慢慢来。”

我感觉到他们内心得到了一丝放松，至少和来时候的忐忑截然相反。

表叔和表婶又坐了一会，然后起身回去了。

看着他们在黑夜里消失的身影，我的心却难过起来。

20年多前，也是这样一个漆黑风大的夜晚，我的爸妈拉着我哆嗦地站在他们那高高的楼房下，对着他们油光满面的脸，低声下气的说：“对不起，欠你们的钱，我们还得拉着。她今年的学费我们还没交上。孩子还是得上学呀。”

表叔也是这样哈哈祥和的笑着：“没事，没事，我们不着急。”
表婶也陪着笑：“没事。”

可那天他们家的三条大狼狗，直到我们走出那院子好久，都还在大声吼叫。

那天晚上，我在心里暗暗的流泪，我以后一定要好好的孝敬父母。
然而那天晚上，表叔和表婶一定不会想到，20年后他们会原封不动的把这话还给我爸妈。

02

20多年过去了，村子里的穷人都住进了小洋房，水泥地贴了地砖，房间里装上了空调，烧柴火的灶房也按着城里的模样，安了天然气自来水热水器的现代化厨房。家家户户都从自行车换成电动车，小汽车。

只有表叔和表婶还骑着他们当年的那辆摩托车，他们当年在村子里最好的那幢贴满马赛克的楼房如今也成了村子里最破旧的房子。

当年和他们一般大的我的父母辈的叔叔阿姨，伯伯婶婶们如今都已经开始享着儿女的清福了，可表叔和表婶却还在紧巴巴的起早贪黑的赚钱，为两个儿子还债，供着孙女上学。

这20多年，他们一下从村里的首富变成了最负，未来对于表叔和表婶来说，只是个没有尽头的还债之路，他们的老年，也不会有什么欢声笑语，只有无尽的夜和酸楚的眼泪。

想到这，我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表叔和表婶其实是很好的人，老了却落得如此的境地，真是让人感慨命运的无常啊。

03

表叔是卖猪肉的。90年代是中国人民逐渐从填饱肚子到迈向小康的开始。村里的农民也能吃上越来越多的肉。

表叔的口才很好，嘴巴也很甜，对任何人都是笑眯眯的主动打招呼，所以那些年他的生意很好。

他的大儿子比我大两岁。他从小吃着肥肉猪蹄长大，我是吃着酸菜萝卜长大。

我读初二的那年，表叔的大儿子就不上学了，跑去外面打工。

而这时表婶又生了一个小儿子。

家庭的衰败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表叔和表婶每天四五点就起床去杀猪卖肉了，下午三四点回来后，要么去茶铺子坐着打牌打麻将，要么就是休息睡觉。

那个时候表叔的大儿子就总在外面惹事，表叔只能不停的拿钱去平息。

因为忙着赚钱，小儿子也没法亲自照顾，请了隔壁村的一个婆婆来帮忙带小儿子。

后来小儿子也早早就不上学了，跟着四处玩荡。

这些年，村里的男人不再守着那几亩地过日子了，都去外面干上了建筑修房子的活，趁着国家那几年房地产的不断爆发，都赚回不少钱，就连以前只守在家里的女人们也都跑去工地帮忙煮饭打小工。

而表叔和表婶却一直守着他们的猪肉铺子，风雨不变，可钱却是越赚越少了。

我大学毕业后，就不断的听我妈讲起表叔的大儿子在外面多么混账，与人打架，赔了他们家所有的家当。那大儿子结婚后生的女儿也一直丢在农村让表叔表婶养着，大儿子却从来不拿一分钱给他们。

前两年，小学6年级的孙女，也遗传了她爸爸惹是生非的性格，带着同学跑到农民的甘蔗地里，折断了一大片的甘蔗，那农民找到表叔家里，又骂又打，表叔四处借钱才还上了那甘蔗了损失。

去年，才刚刚20岁的小儿子在工厂里又不小心被机器割断了4根手指，工厂虽然付了医药费和赔偿金，但却把那小儿子害成了残废狂魔。

他自卑，愤怒，甚至有点癫狂了。他每天在网上赌博，把十几万赔偿金输光了不说，又在网上借了几十万高利贷，后来追债的人提着大砍刀来家里追债，表叔和表婶才知道他们的小儿子天天躲在床上不是疗伤，而是在报复。

表叔和表婶四处下跪借钱，还好大家都念着他们以前的好，那时候谁家有困难借钱他们都借，所以也都愿意帮上一把。

几十万高利贷虽然凑上了，可表叔和表婶却走上了辛苦还债的不归路。

70万，对于这两个每月只有几百块养老金的老人来讲，是到死都攒不够的巨额债务。

只有慢慢的还吧，还到闭眼的那天再说。

04

是谁说的，人生里，欠下的债，无论多久，都是要还的。

老天爷都一笔一笔记着的。

可能，表叔和表婶欠下的就是教育孩子的债，所以，老了，都得加倍的奉还。

“对不起，欠你们的钱，我们还得拉着。”

可，

欠下孩子的那笔债，他们又该如何对天去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