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视频时看到一个小姑娘正在侃侃而谈作为翻译遇到过的困境以及从中挣脱出来后的喜出望外，心想：您翻译过几本书呀就敢发表这样的感慨？就在这时，小姑娘的名字从屏幕上飞过：陆归野。得，她的确有这个资格。我不知道在《瓜亚基印第安人编年史》之前陆归野还译过其他作品吧，但就这本专业又冷僻的人类学译著，已足以让不知陆归野为何人的读者认定，她是一位值得信任的译者。谁又能料到，法国人类学家皮埃尔·克拉斯特的旷世杰作《瓜亚基印第安人编年史》的中文译者竟然这么年轻！

《瓜亚基印第安人编年史》和《野泳去》，仅从书名就可揣度出，这是两本质地相异的书。可是，谁让我相信陆归野的趣味和译笔呢。

现在，已经把英国人罗杰·迪金的书读完了，当然借助了陆归野的译笔。从内容而言，这的确是一本与《瓜亚基印第安人编年史》大相径庭的书。那么，用《瓜亚基印第安人编年史》肯定了自己的水准后，陆归野何以要选择罗杰·迪金的《野泳去》作为自己的第二本译著？会产生这样的疑问，我是被罗杰·迪金这本书的书名欺骗了——它谦虚得让人以为这又是一本《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亦即谈论在河流海洋里野泳的过程中自己都收获了什么。

但是，《野泳去》不是《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在译后记中，陆归野拈出了几则翻译该书期间的日记，其中一则中有这样一句话：”每天困在室内，唯一的慰藉便是能趁翻译的机会把英国神游一过。”读到这本书的中译本时，已经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困在室内了，但《野泳去》却让我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困”在了室内，因为，罗杰·迪金趁到英国境内江河湖海里野泳的机会，将在锡利群岛、汉普郡、剑桥、萨克福郡、诺福克郡、北威尔士、莫尔文丘陵、伍斯特郡等地看到的风土人情，记录得既英国又世界，足以让读者产生身临其境的喜悦。若仅此而已，能吸引我们的《野泳去》未必能打动陆归野。在《瓜亚基印第安人编年史》的译笔获得盛名以后，究竟有何种魅力让陆归野在读毕《野泳去》全书的“第二天，翻译文档就建起来了”？

总有一些书读过以后觉得没有保存价值，怎么办？流转出去。于是，这些年读一本新书的过程中尽量不在书上画线、不折叠书页。但是，《野泳去》让我在阅读的过程中情不自禁地折了好多小三角。那么，这些让我击节称好的“小三角”是否也是陆归野选择将《野泳去》作为自己的第二本译著的原因呢？

“这些野生鳟鱼遍布的河流曾有过丰富多样的生态系统，如今却得到了许可，发展起了经过严密规划的休闲产业，以确保花钱来此钓鱼的人多多少少能钓上四五条鱼。鳟鱼渔场还对梭子鱼穷追猛打，用电鱼的方式对鳟鱼以外的杂鱼进行限量捕杀，甚至铲除了七鳃鳗、大头鱼等对天然白垩溪的生态至关重要的鱼类。除此之外，他们还将杂草割得一干二净。这些杂草本可以自然而然地减缓水流、维持水深，还能为无脊椎生物提供栖身之所，后者是溪流生态系统中不可或缺的食物来源……”——第56页。

“今晚的门票已经售罄。我感到困惑：一场河岸沙滩上的露天演出票怎么会卖光？一座河谷能容纳多少人？……（艺术总监）解释说，他们每晚只卖120张票，因为观众必须跟着演出来回走动。人数再多些，就太花时间了……观看演出时，你永远在移动。你就是演出的一部分。”——第190页。

“1932年7月19日，达芙妮·杜穆里埃就是在这儿（福伊河）度过了新婚之夜，与风度翩翩的警卫军官丈夫在他那艘长达20英尺的摩托艇‘世界之树号’上泊了一夜。”——第227页。

“在纯净无瑕的哥代尔溪尝过了溪水的甘甜，又游了泳，我实在难以相信，这条溪流在我们的国土流上100英里后，竟会迅速化作亨伯河口那饱受污染的潮水。W.H.奥登诗云：”一种文化之好坏，看其间的树林便可知。“换成河流同样成立。”——第293页。

被我摘录到这里的4个“小三角”，我敢肯定，达芙妮·杜穆里埃的那一则，一定不是打动陆归野的理由之一。无可奈何地在文学荒漠里呆了那么久，蓦然读到达芙妮·杜穆里埃的长篇小说《蝴蝶梦》，怎能不脸红耳热心狂跳？又有奥利弗·劳伦斯携手琼·方登主演的同名电影加持，使得达芙妮·杜穆里埃成了1970年代末期中学生心目中的文艺女神，而她的《蝴蝶梦》，则长久地留驻在了我们心里，一旦遇到了“催化剂”，达芙妮·杜穆里埃和她的《蝴蝶梦》就会变成我们的翅膀，带我们去到最美丽的回忆里。罗杰·迪金在《横渡福伊河——康沃尔郡，7月18日》这个章节里用了较多篇幅谈论了达芙妮·杜穆里埃的生平故事和她的作品，这怎能不叫我读到时幸福得难以名状？至于他在书里屡屡提及像但丁、麦尔维尔、狄更斯、E.M.福斯特、D.H.劳伦斯、乔治·奥威尔等等文学巨擘，以及给出的或长或短的只属于罗杰·迪金的精彩评论——《野泳去》是一个野泳者热爱文学的深情留痕。

当然，环境保护者、实景艺术爱好者、游泳深度爱好者，以及因文学以外的原因喜欢上《野泳去》的读者，一定不会同意把这本书归为文学类书籍。罗杰·迪金的生前好友、美国作家罗伯特·麦克法伦也不这么认为。他为《野泳去》写的评论被中文版移作了序言，文章中，美国人说起罗杰·迪金和他的《野泳去》，真的是字字真情句句不舍：“这是一本风趣幽默、充满诗意与智慧的游记，它勾勒出了英国民众在公开水域游泳的历史，既有对今日尚存的公开水域的捍卫，也有对（变成涵洞、成为私人所有、遭到污染的）逝去之水的挽歌”，看，这就是罗伯特·麦克法伦对《野泳去》的认可。仅此而已吗？当然不是。文章的结尾处，罗伯特·麦克法伦引用了一段一位荷兰裔英国读者写给罗杰·迪金的信，这位读者写道：它们（《野泳去》的全部文字）是自然世界的放大镜、透镜、显微镜，是水面，透过它们，我得以看到更澄净的大地——是因为罗杰·迪金以野泳为契机写给了我们一个澄净的大地，才是陆归野决定翻译《野泳去》的原因，我觉得。

（发表于2024年12月2日《沈阳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