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 每天重复的话语和一年前 两年前 五年前都一样
我有五个孩子
我有一个丫头王
孙女是我的宝贝
这些话 听了一年又一年
时光仿佛永远停滞 轮回
然而不知不觉 老人们就愈发老了
我的奶奶今年92岁 她看东西看不太清楚
她一直有白内障 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她坚决不愿去半小时之外的省城医院开刀做手术
看见奶奶的时候 她的眼睛像蒙了一层轻薄却又挥之不去的雾
她说 我保有一个路眼就好了
能大概看见路 能走就好了
然而过了几年 她连走路都看不太清眼前的路了 需要自己摸索着路边的栏杆 缓缓前行
大家好说歹说 她终于同意了开刀 因为有高度近视 手术的结果没有达到最理想 所以她有一只眼睛恢复了一些视力 另一只眼睛还是有一层雾
术后摘开眼罩 奶奶开心极了 “你穿的衣服是绿色的!”她拍着手对妈妈说
能看见的奶奶又像原来一样 恢复了平日的矫健
她走路快步如飞 不需要别人搀扶
每到逢年过节 一大家20多口人 从儿子到孙子孙媳再到重孙女重孙子 都来看望她
众人簇拥的老太太精神气更加上来 她总是会伸开她那宽大又被岁月布满皱纹的手掌 从大拇指头数到小拇指头 我有五个儿子 大儿子 二儿子 三儿子 四儿子 小儿子
其实 奶奶的大儿子 也就是我的大伯 在前几年得肺癌去世了 大家一开始瞒着不让奶奶知道 怕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心里承受不过去
但是奶奶知道以后 没有表现出什么 说大伯也活到了七十多岁 是福分了
只是后来 父亲才从别人口里得知 奶奶有天告诉邻居 大儿子过世 她其实哪里能不难过呢 只是黑夜里一个人悄悄流眼泪
奶奶自从爷爷在二十多年前去世后 就自己一个人生活
她眼睛看不清 就摸索着在厨房的灶火间 煮开水 烧稀饭
过年的时候 不太会干家务活的她也会张罗着给来拜访的我们吃她自己煮的茶叶蛋 过年时吃茶叶蛋是我们这里的传统 茶叶蛋被叫做元宝 主人招待客人时 一定要拿出几个”元宝“才算吉利
奶奶的茶叶蛋没有伯母们做的好吃 于是我每次都是和老妈分一个 吃不下就交给能吃的老爸
但是近几年 奶奶可能累了 或者干不动了 就不再煮茶叶蛋了
今年过年 我从美国回来 带着我的那个”老外“男友来看奶奶
奶奶对男友喜欢的不得了 一直用手抓着男友的手 不停地絮絮叨叨
男友的中文功底并不好 加上奶奶一口正宗的土话 两人更是一派鸡同鸭讲
然而奶奶交流的热情并不减 她有些嗔怪地对男友说 “我讲话 你听不懂吧?”
男友于是接话说,“对啊,漂亮。娇娇漂亮,你也漂亮”
奶奶估计也没听懂男友的话,但眼中的笑容绽放成了一朵花,花瓣延展开,在奶奶眼角的岁月线盛放着
然而 男友不知道的是 今年看到奶奶 她的样子几乎让我有些认不出来
之前一激动就拍桌子跺脚的她,这次在说话的时候 声音低的不得了 我需要低下头 凑近了她 才能听见了
并且 奶奶说几句话就明显开始底气不足 需要喘一喘,而走路时,她第一次 需要人搀扶着走了。我扶着她,她半个身子的重量,我都用胳膊抬着
回美国的前一天,我又回到奶奶住了一辈子的古镇上去看她。临别时 奶奶依依不舍地站在家门口的台阶和我挥手 挥了很久
再见!奶奶!
嗯,再见。
再见奶奶,进屋吧!
好,再见,我的眼!
从镇子赶回家的路上,还和奶奶在一起的大姐在微信上告诉我,奶奶进屋以后自己喃喃,“今天娇走了,可能今天这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
我在车上看到信息,只能默默擦眼泪,一厢情愿相信这不是真的。
大半年后的今天,早上九点快进公司门的我,打开微信,突然看到四哥在一小时前留的语音,奶奶断气了,走了。
于是,奶奶半年前说的话,也一语成谶。 可当时见的那最后一面,分明没有好好道别。
最后一面,奶奶叫我“我的眼”,是我听不懂的三河土话。把孩子形容为自己的眼睛,是最亲切的叫法,爸爸告诉我。把孩子形容为我的眼,意思就是最亲爱的宝贝,大姐补充道。
奶奶,你走了
你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守着你的家,和家里的木门
你的一生 用有限的岁月
孕育了无限的爱
而你含辛茹苦抚养的儿女们 如今四海为家 为你看着你所看不到的世界
奶奶 在这世间 无论何时
我都是你的眼
以后我看到的世界 也都是你的世界
无论是葡萄酒杯在灯光下的晶莹
还是海边一望无际的蓝色 和偶尔飘来的云
我都来替你看
我会为你看夕阳 看日出
看高山 看白云
看绿色 看大海
看城市 看山野
奶奶
你没有走过的岁月 我会替你走
你没有看过的风景 我会为你都看到
奶奶
亲爱的奶奶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