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爱写毛笔字儿是全家人都知道的。
生活极富规律的爷爷每天好像都有忙不完的事儿。印象里的小时候,身体还极健壮的他每天锻炼完上楼吃饭冲凉,开始剪报,剪完报纸会在卧室支一张大大的桌子,面朝着窗户,那扇窗户秋冬能看到大雁成群的飞在老的居民楼上空。从窗口投射进来上午的暖阳,他铺开宣纸,研墨,带上大大的玻璃花镜,坐在桌子前,一板一眼开始写毛笔字儿。
他不会悬腕写,也绝不站着写,就坐在那里,左手平放在桌上紧贴着前胸像个小学生,手里拿着一叠纸巾,是为了写完字在上面压一下以至于作品不会变花,但写久了,白色的纸巾,变成灰色黑色。他先把字帖仔细的看上一边,而后拿出旧报纸,叠好格子,蘸着兑了水的墨汁,在报纸上先练上一练,算是热身。
热身过后,他开始写起来,用毛笔蘸好墨汁,在墨碟上挂上一挂,然后在握笔的地方舔上一舔,再顿一顿,拿着笔的手,总会踌躇几下,才开始下笔。
很小的时候,我有时会和他一起写,现在想起来,在那些个有着暖气的冬天早上,祖孙二人,穿着厚厚的毛衣,并肩坐在大桌子前一起写毛笔字,写的内容都忘了,但是暖暖的阳光照在毛衣上,照在宣纸上,照在爷爷写好的工工整整和我写好的歪歪扭扭的字迹上,一直记到现在。
寒假里,我和他在一张桌子上"办公",我写我的寒假作业,他照旧写他的字,我总是写了没多会儿,就爬到床上自己玩,但他写字的那几个小时,极其专注,是不说话,也不理人的。春节前后,他抄千字文,抄完后和老太太和太爷的相片放在一起,他说这是尽孝道。
这么一练,就是十几年。对爷爷来说,每天有几件事绝不会停,锻炼、写字、喝酒、看武侠小说、剪报纸、还有照顾他那40盆的仙人球伙伴。
但奶奶一提起爷爷的这些个爱好,就皱眉头。
"就知道天天写那些个破字儿,养那些个破花儿。"在奶奶看来,爷爷的兴趣,都是"臭"的。
现在想来,老爷子用的墨汁,怕不是上好的那一种,写起来整个屋里确实是臭的,养花用的废料,他一鼓捣能在阳台弄一下午,施完肥的家里,气味确实不怎么新鲜。但爷爷也不管奶奶的唠叨和不满,依旧日复一日的写他的字儿,栽他的花。
后来,爷爷上了年岁,坚持多年的兴趣爱好无奈只能一件件放下,腿脚不好总是摔跤,于是不再下楼锻炼,手臂不再有力气,于是不能再端动沉重的水泥花盆,眼睛白内障厉害,报纸和武侠小说都看着越来越费劲。
过来的时候家里不少人来拜访,见到爷爷总会习惯的问着。
"老爷子还坚持写吗?"
今年过年,爷爷支起他已经有些背的耳朵,再听了一遍,方才明白。
"哦,不写了。"他轻轻说着。"手抖。"
确实,他是写不了了,今年春节那天晚上,照例为他温了半壶酒,他拿起来想倒进自己的小杯子,手却哆里哆嗦的怎么倒都倒不准,手上没跟,眼睛也没跟,但他不让我们帮忙,一顿饭的功夫,桌子上撒了不少好酒。
那是距离他中风,不到五个多月的时间。
再到后来,今年的四月,广州的天热了起来,一日晚上大哥来找我,我从外面赶回来,已经将近11点,在灯火通明的宿舍楼下,我得知了消息。
我好像蒙了一样,没说话,只听着大哥自己一人说着说着,只记得他最动容的一处,是"一直答应给他买块好墨,最后还是食言了。"那句话好像击中了我,让我也有些自责,怎么没在今年春节,带回去几卷好的宣纸,就算他用不上,老爷子肯定也高兴。
这样的遗憾,还有很多。
匆忙处理完论文的事情,我回到家里,知道已经错过了不少,但还是想着,如果能带一两张他写过的作品,也好。
屋子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桌子上,只有两样东西了。一个是他写过的报纸,上面能看出是兑了水的墨汁写成的,报纸被叠成了小方块,怕是被用作垫桌腿之类的,还有一个Hello kitty的小印章,小孩子的玩意儿,那是我一年级时最喜欢的物件,后来不知道去哪儿了,原来一直被他收着。
就像最后的补救一样,我把这两样东西像偷一样,装进了口袋。
那日突然起了兴致,在网上买了字帖和纸墨,不为着练字,只是想静静心而已,拆开包裹以后倒上墨汁,在家里放酱油的小碟子也挂上一挂,那一刻,竟然感觉自己回到了十年前,也才知道对离开的人,有多想念。
拿起笔,就思人,睹物思人,写字,也思人。二哥和二姐第一时间说:同感。我在想,也许家里的每个人再拿起毛笔的时候,也都会想起那个伏在桌子上一写一上午一写十几年的背影吧。
以往每年春节家里各处门上窗上贴的福字,墙上贴的"招财进宝"四字的合体字,有门口贴的迎客对联,都是爷爷一手包办。我在想,今年怕是要买上几张了吧。
时光匆匆的过,一抬眼,数数手指,可不是,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