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恒近来的烟抽得勤,但抽得不凶,他基本就是开始的一两口,听着烟丝发出窸窸窣窣的燃烧声,然后就看着香烟自己慢慢卷起白色的外皮,烟丝在忽明忽暗的闪烁中变成了,松软的烟灰,到了一定的长度,输给地球引力时轻飘飘地落下,如果恰好有一阵风烟灰就会随风飘舞,或落到阳台外面,或留在自己身上。以楚恒的身手躲这慢吞吞懒散着飘舞的烟火还是可以,可他就懒得躲,总是容它落在身上,再掸去,如掸去那些那已经轻如烟丝,却还缠绕于眼前的过往。
楚恒已经慢慢接受了自己性格中的弱点,优柔寡断,自怨自艾,无病呻吟,骨子里的拿得起放不下。
忘了的人,过去的事,原本以为在那句再也不见的话语里了断的干干净净。可不想在那个人出现时,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贫贱个性,居然让那三个月的屈辱和戾气,虽然乱的挥不去,却也淡得提不起来。
少年YEV的笑脸,那信纸摩挲间的字字行行,温暖的怀抱,低沉的声音不只一次说一切有我,十二年的岁月中积累的情感,十二年的陪伴,原本是楚恒认定的一生。
一个永远都不会舍弃他的人。
一千多里逃离的海上,在烈火焚烧的船上,楚恒还清楚地记得他是对那句“我不会放过你”是多么的恨之入骨。自己在公共频道,在两国海军的频道中骂出那句“FUCK YOU”是多么的痛快淋漓。
可在这微风和煦的黄昏,太阳的余晖依然暖着清冷的心,那三个月的记忆就如冰糖一样融入小火慢炖的一大锅红烧肉里,到头来只剩下空气中蔓延的肉香,和金光闪闪的五花肉。
“真的不能原谅我,和我在一起吗?”YEV的声音自楼下的阳台缓缓传来,YEV将这句话说出来是仿佛在剑鞘中抽出一把燃烧着的重剑,尽管剑身很沉,剑柄很烫手,可他舍不得放下,舍不得放手,他要把这剑抽出来给楚恒看,他急切地想让这把剑照亮楚恒,哪怕是灼伤自己。
楚恒垂眸看见YEV伸出阳台外的手,手心还有粘粘的烟灰痕迹。
楚恒突然记起他在高速公路上看到的那条森白的实线,吐着信的魅惑的蛇,还有蛇牙下渗出的毒液,只一步,就一步,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皆可化烟云,只一步,就落回凡尘,放过了自己。
“能”这一个字楚恒吐得虚如无物,似乎怕另一个自己听到。可在YEV耳中,即使伴随着楼下广场舞的音乐,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在楚恒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一搭手翻身就上了六楼楚恒家的阳台。
“你!”楚恒还没来得及对这天降神人做出反应,便撞在YEV炙热的怀里。他的头被迫埋在YEV的肩颈间,鼻尖都是柠檬草的味道。他感到后颈处有清凉的液体滴下,耳边是YEV重复不断的“Sorry,Sorry”
“你做什么?”楚恒费了力气才将YEV推开一点距离“你翻阳台干嘛?”
这阳台YEV翻得顺手了,刚刚为见楚恒也没来得及想走门,就直接翻上来了。如今被楚恒一问,自己也愣在当场。两人都尴尬起来。
咚。楚恒和YEV被一声沉闷带有震撼力的声音警醒,转头看见曾一刀正愣在客厅里,隔着阳台的移门,望着阳台上的不速之客,脚下的地砖裂出几道细纹,那只即欲扰人清梦的铅球正咕噜噜地滚向门边。
“我的手术刀呢?”曾一刀反应过来,还真被他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哪里翻出了一把古董手术刀,直奔阳台杀来。
楚恒连忙在外面扒住移门,对YEV说“还不快走?要等着开胸吗?”
“怎么走?” YEV愁眉苦脸地望着被堵死的阳台门,和门内手持利器的曾大侠。
“哪来,哪走”楚恒不耐烦地说。
于是这堂堂领事,就这么又翻了普通老百姓的阳台,消失了,走之前还没忘了非礼一下这百姓,在楚恒的脸上蹭了蹭脸上残余的泪,顺便亲了一口。
YEV一走,楚恒就松开了手。
曾远没理会站在一边想要解释的楚恒,望着凭空没了人影的阳台,又将身子探出看了看。
“这建筑结构也不行呀,这么容易上上下下的吗?我得找物业谈谈,装个防盗护栏。”曾远说完转身往屋里走,和楚恒擦身而过的时候也没理他那个‘让我解释’的面部表情,只丢了一句“这么熟练,怕不是第一回了吧”
楚恒愣在那里,心里恨恨地想,这货怕真不是第一回。
曾远在门边儿把铅球捡了起来,想想有气,就又撒手仍在地上。又咚地一声闷响,又碎了块地砖,楼板剧烈地颤了颤。
“爸,楼下还有501呢!”楚恒真怕他把楼板砸出个洞来。“再说这地砖配起来也不容易呀。”
“我的地砖,我愿意!儿子我管不了,地砖我还不能砸几块!”曾远赌气似的转身回房,把房门狠狠地带上。
楚恒无奈地看看两块无辜的地砖,走到曾远门前,静静地立在那里,想着该如何宽慰曾远。
消停了一阵的儿子这会儿又和男人搞在一起了,还是根回头的毒草。
曾远在门里郁闷着,楚恒在门外沉闷着,房间里静得出奇,只有客厅的那只老式坐钟的钟摆,沉着有力地摆着。
突然沉静被门铃的叮咚声打断。
楚恒去看了门,见门外站了两位身着警服的年轻警察和小区物业管理的老陈
“这户也是租的外国人吗?”一名警察一面在手机里翻看什么,一面转身问老陈“这里没登记呀”
“我是中国人”楚恒在口袋里拿出手机,在随申办里调出自己的身份证,递给离他最近的那名警察。
“对,对,对”老陈见楚恒已经亮了身份证忙补充道“这位是一院的楚医生”
这是曾远在里间听到外面有声音,也开门出来。
“他是我儿子,和我住一起,怎么了?”曾远这护犊子的毛病越老越严重,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一脸不满意地看着门口两位人民卫士。
“哦,没什么”警察礼貌地将手机还给楚恒说“有人报警说看见有人从602翻入502,就大概10分钟前”说话的警察暼了一眼楚恒身后的阳台,又让了半个身位,向楼梯间看去“我们去502了解情况,这位老外,嗯,外国友人说,出门忘了带钥匙,不得已才…”
楚恒伸出身子看到站在五楼半的YEV,正心虚地笑着举手“Hey!”
“哦,是”楚恒面无表情地说“他说出门倒垃圾,给关外面了,炉子上还烧着菜,怕起火,我们也怕楼下烧起来,一急也没多想就帮他翻下去了。”
“是这样呀”警察皱了皱眉“能理解,但太危险,这还是位外国友人,没出事是万幸,出了事就是涉外事件,不是有物业,有电话,有开锁服务,再不行还有消防和公安吗?您这事儿处理的太随意,太不负责任”
曾远一听就不干了,眼睛一瞪就要冲上去护犊子,楚恒忙身子一挡把他拦在门内,对着民警连连道歉说自己刚做了两台手术回来,累得有些头脑不灵光,欠考虑,没想到给大家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警察见他认错态度良好,情况也了解清楚了,就不好意思再多说,只是让楚恒稍后和502的外国友人一起到派出所做个笔录,把这事儿结了。
YEV见警察似乎已经结束了询问,用暹罗语问楚恒“怎么样?事情解决了?”
楚恒用他的语言回他“没有,让我把你押到警察局,翻人家阳台要坐牢的。”
“和你一起吗?”YEV现出人畜无害的笑脸,清澈的容颜如大学时的模样,“我愿意!”
楚恒哼了一声,没再理他,转身进屋关门。
“你听他们那不明事理的话,你拦我干什么,不让我说理吗?”曾远愤愤不平地说。
“老爸,人家说的也不无道理,确实是危险的事儿,是我不对,再说说什么,说你拿刀给外国友人逼跳楼了?”楚恒,在衣帽间拿出一件外套,穿在身上。
“你说这什么警察,外国人是他们放进国门的,他们不管,还来找我们?”曾远依然为楚恒受的委屈不依不饶的。
“哎,这是片警,外国人入境是海关和边防的活儿”楚恒安抚地缆着曾远,楚恒身高高出曾远大半个头,曾远一直都是清瘦的体格,楚恒搂着他骨感的肩,产生了一种父亲老了的感觉,要不然这精瘦的小老头怎么脾气越来越暴躁,以往的亲和平静,处事泰然呢?
“这边防和海关是吃干饭的吗?怎么把这犊子玩意儿放进来?”曾远意气难平,门外躺枪一片。
楚恒知道这回曾院士是气大发了,连经久不问的北方糙话都带出来了。笑着和他调侃“哎呦,楼下这位可不是海关和边防能管得住的,那是咱们国务院外交部的活儿。”
这上刚上线的,高得够不着,曾院士有些气馁,最后只能恨恨地说“国门我守不了,家门我说了算,那小子赶进这门,我阉了他!”
曾远见楚恒打开鞋柜忙问“”你干什么去?”
“去警局做笔录。”楚恒在皮包里拿出皮夹子,又和曾远说“爸,把你的身份证也给我,说不定要用”
曾远“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您在家做饭吧,我一会儿就回,晚上还要值大夜呢!今天累了,想吃您做的饭”
楚恒在鞋柜里挑了双舒适的白色运动鞋,没解鞋带,直接踩上脚,推开门又说“需要啥您给我打电话,我回来时带回来。”
下楼时路过五楼,YEV正杵在门口等他,在楚恒路过时,牵住了他的手。楚恒抽手没有挣脱,就由着他牵着一起下楼。
出了了楼门楚恒低声说“放开,小区里的人看着呢。”
YEV无奈放手,心有不干地嘟囔着“你们国家的人真不开化,都是老古董”
楚恒瞥了他一眼,哼声说“你们国家的人开明,皇室成员带头打家劫舍,私闯民宅的!”
YEV的汉语口语没什么问题,只是对四字成语还是不能融会贯通,楚恒的话他大概会了意,但成语是真没明白,自己对楚恒说过的事儿,一直是他心中的刺。
失而复得的悸动雀跃,在稍许的平静后,他一直后悔不已的过往又涌上心头,他幽幽地说“我没有打算顺位继承,对不起,楚恒,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的决定,就不会有这么多误会了。”
楚恒把口袋里的烟盒揉成一团,心中的郁结似乎随着那个在阳台上说的能字就解开了。呼吸间胸口不再痛了。
他淡然地说“咱们的事儿,以后有时间聊,今天先去派出所把你翻阳台的事儿说清楚,幸亏只被人家看到单程,要不然你翻上来怎么解释?是来给我关火吗?”
楚恒看着YEV不以为然的样子,心里确定这是名惯犯。
“你用什么身份租的这房子,派出所那里登记的是谁?有护照吗?”
“ 是我的驾驶员。” YEV用一只手指揉着太阳穴想了想“好像是姓陈,我用他的身份买的,说好了就用三个月,三个月以后他可以以市价再卖给我。”
楚恒没明白他的神逻辑。
“你能在国内买房吗? 如果能,为什么不直接以你的身份买?倒腾着给我国人民行贿,给国家纳税呢?”
YEV 大概是没太理解楚恒随口溜出来的北方普通话,看着楚恒的眼神有些迷茫和无辜。
“没行贿,就是用钱解决问题。” YEV挑自己听得懂的词回答。
“我的身份现在不行,三个月以后可不可以买,要看你给我什么身份。”
“我给你什么身份?” 楚恒不解地重复。
“我和你说。” YEV拉住楚恒的手,把手指插在楚恒的手指间,十指相扣。
“再过65天,我国的立法就会宣布同性别婚姻合法,到时我娶了你,房子自然落在你的名下,是我们第一份婚后财产呢!”
“想得美,我同意了吗?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原谅你,还和你结婚?你过得了我爸那一关吗?不怕他用手术刀给你开胸?”
YEV 被当场泼了冰水,人都冻在那里了。好一会儿才奄奄一息地试探着说“要不然,我把房子给爸爸? 在阳台上加个楼梯,变成楼上楼下?”
“你刚刚涉嫌入室盗窃,现在又想着违章建筑? 你是真把我国的法律当白纸了?”
楚恒站定和YEV面对面,微微扬起下巴看他的眼睛,很严肃地说“不行,我不同意!”
“为什么不行?你不是原谅我了吗?我们以前就说过如果合法就结婚的,我们戒指都戴了。” YEV急得语无伦次,他拉着楚恒的手指看,无名指上没有戒指,甚至连戒痕都没有。“戒指呢?你扔了? 扔了也没关系,我再订,一定订得到一摸一样的。”
“我说不行就不行!” 楚恒很坚定地说。
YEV想不出说服楚恒的话,急红了眼眶。
“你不能在我家阳台上违建,有本事你凿天花板!” 楚恒戏谑地逗着一着急说话音调就拐弯儿的YEV。
YEV依然没有Get到楚恒话里的笑点。眼神迷茫的眼神看起来有些让人心痛的天真。
“我是说,你有本事,就把两层楼打通,楼下做客厅,餐厅和厨房,楼上做两间卧室一间书房。” 楚恒曲着手指在YEV 的额头弹出一声很脆的响声。
“瓜熟大劲儿了,都是浆糊!”
说完他趁着YEV愣神的时候,抽出手指,背着手往前走,留给YEV一个欢脱的背影,仿佛初遇时,那个不曾被时光浸染,无邪欢快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