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晚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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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屏晚钟随风飘送,它好像是敲呀敲在我心坎中。

南屏晚钟随风飘送,它好像是催呀催醒我相思梦……

叮铃铃~

“你好,请问哪一位?”

“雯子,你好吗?还能不能听出我是哪个?”成熟清脆的声音从手机中传来。

“你是?艳红!啊~~~”我跳着脚地对着手机大叫,“怎么是你呀!?这得二十多年没见了吧。”

“我搬到成都来了,周末要不要来家里坐坐?”

“好啊,好啊,我一定来。”我抑制不住地开心。

艳红是我的初中同学。

她不是我们同单位的子女,那几年,她借住在舅舅家。和她表姐锦、我、还有英子,四个人日日上学同去,放学同归。一起打闹,一起捣乱,也一起懵懵懂懂地萌动。

初三那年,艳红喜欢上了高一的明远。每天拖着我们早半小时到校,晚半小时离校,只为趴在教学楼三楼的栏杆上远远地看明远来去。

艳红比我和英子大,也比我们早熟,身材修长、腰肢柔软,胸前早已悄悄地隆起。喜欢她的男孩挺多,我觉得明远也是其中一个,但艳红只是趴在栏杆上看,边看边唱起了当时正流行的那首歌:

“我匆匆地走入森林中,森林它一丛丛

我找不到他的行踪,只听到那南屏钟

南屏晚钟,随风飘送

它好像是敲呀敲在我心坎中……”

歌声悠长缠绵。


我们的初中生活在艳红的歌声中结束了,暑假过后,锦升入高二,我和英子升到本校的高一,艳红自放暑假便没有消息,收假后也没有再回学校。

“她结婚了。”锦说。

“啥?”我和英子都惊掉了下巴。

艳红家在农村,到舅舅家这几年算是借读。一个女娃,读到初中毕业够了。她爸说。她哥该娶妻了,她嫁了,她哥才拿得出彩礼。

我们几个坐着大巴到她新家的山脚下,沿着山路爬到半山。一条小路树枝一样从主路伸出去,向下稍弯,再往前,消失在一片片稻田间。

我们沿着这条更小的路前行,踩上窄窄的田坎,细长的稻叶轻轻抚过我们的小腿。路的尽头,是一小幢“L”型的老屋,黄墙黑瓦。屋前一小方夯实的泥地,几件简单的农具斜依在屋尽头的墙角。

“艳红!”锦冲头屋里喊了一声。

“诶!姐,你们来了。快进来坐。”一个瘦小青涩的男孩跨出门来,招呼我们进屋。

他的身上,没有半点明远的影子。

屋里陈设很简单,只一张方桌并几条长凳。艳红双手交握在身前,低眉垂眼扭捏地站在桌边,全没了往日活泼的样子。“坐嘛。”她低声说。

几个十五六岁,原本跳脱的少男少女忽地都静了下来。长凳上仿佛密布着尖锐的铁钉,空气里溢满了不自在。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锦终于开了口。

“他,对你好吗?”临出门前,我也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嗯,挺~好的。”艳红的嘴角微微向上拉了一下,回我说。

第二次去艳红家,是高二的暑假。

“生了个男孩。”还是锦带来的消息。

我们伸长了脖子聚在床边,还没满十八岁的艳红头上围着头巾,穿着长袖,被一床红缎被拥在床上。小婴儿闭着眼睛,吮动着嘴角躺在她怀里。

“还记得那首‘南屏晚钟’吗?你那时特别喜欢。”趁着其他人不在,我问她。

“记得呀,”她嘴角有笑,轻轻唱起来,像是唱着一首摇篮曲:

“我匆匆地走入森林中

森林它一丛丛

我找不到他的行踪,只听到那南屏钟

南屏晚钟

随风飘送

它好像是敲呀敲在我心坎中……”

声音轻柔,蕴有一丝期盼。


自接到艳红电话那日起我便盼着周末早些到来,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这个近三十年未见的少年好友,那个曾经阳光的小姐姐。

艳红的新家在成都东缘的龙泉山侧,盛产桃子和枇杷。这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正是龙泉山看桃花的好时候。

周末一早,驱车往龙泉山去,挤在去龙泉看桃花的车流中,脑子里的艳红还是那个坐在床上抱着小婴儿的样子。

自那次以后,我们没再见过面,关于她的消息都来自于锦,“又生了一个女儿。”“两口子好像进城打工去了。”……模糊,也不确定。

再后来,我们一个个都离开了家,走向各自的未来,彼此间完全断了联系。

“她这些年过得可好?那年轻的丈夫是不是能和她一起扛起那个家?她还唱‘南屏晚钟’吗?”

车子转上山路,钻进了两侧皆是满眼粉红的甬道。桃林到了,艳红的家也快到了。

车窗外掠过一幢幢小屋,我停在了一个竹篱围成的小巧院子前。大约是听到汽车刹车的声音了,一个中年女子从院中的花草间站起身来。

她戴着一顶灰色的小圆帽,头发藏在帽子里,素净的脸上有岁月的痕迹,一双眼睛却是水润晶亮。

“是雯子吗?”还没开口,笑意已溢出她的眼眶,“快,快进来。”说着快步走过来,麻利地拉开了篱笆门。

“艳红!”我冲过去拥住了她,“哎呀,好久没见了。”

“诶,诶,我手脏。”她大笑着用手肘轻轻将我推开一些,仔细端详着我的脸,“没变,一点都没变。”

“老啦,咋可能没变嘛。你呢,瘦了哦。”

“快快,进来,莫在门口站倒。”艳红把我往院子里面引。小院很精致,一半用红砖铺地分隔出五六箱长方的菜地,宽叶的、细叶的各种小菜苗都精神奕奕;一株桃立在院子的东角,满树芬芳。

“妈,雯子来了哦。”艳红边对着屋里喊,边把我让到院子另一边的木桌旁,“你先坐,我去洗手。”

一个精干的小老太太从屋里出来,“找锦儿要到你电话,红红那个高兴哟。来了好,来了好,坐嘛。你们姐妹聊,我切找她孃孃耍。”说着出了门。

艳红端着一个小巧的茶盘出来,“嗒”一声轻轻按开桌边茶壶的开关。

“你老公呢?不在家吗?”我抬头瞅了一眼房门。

“我离婚了,”带着藏不住的笑意,“就我和我妈住这,她一辈子种地,住城里不习惯。”

儿子两岁半时,艳红生了女儿。之后无论公婆怎样威逼利诱她都拒绝再要第三个孩子。女儿两岁半,她筹划起进城打工的事情,想趁年轻为孩子们存点钱,不让女儿走上自己如今的路。

公婆只愿意帮忙照顾孙子,艳红求了母亲,把女儿寄养在了娘家。之后便和老公一起加入了城市建设的大军。

初到工地,因为没有什么技术,夫妻俩都做些搬搬扛扛的体力活。某一次邻近的楼盘赶时间开荒交房,到艳红所在的工地借人。那次开荒,艳红通过工友了解到保洁这个行业。看着城里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她心里有了主意。

老公是个懒散的性子,对艳红的想法既不支持也不反对。艳红和两个一起打工的姐妹一聊,三人一拍即合,拉起了一个三个半人的保洁队伍。为啥是三个半人?那半个是艳红的老公,只充数,干不了啥实在活。

艳红她们因为干活仔细,收费合理,业务渐渐多起来,小队伍慢慢扩大到了十来个人。除了新楼的开荒,后来又增加了家庭保洁的项目。为了增加客人们的信任度,几年后三姐妹成立“新静”保洁公司。公司一做就是十几年,直到19年底,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公司基本接不到活,三个老姐妹再一合计,干脆关了门,就此歇了业。辛苦了这么些年,余下的人生,安静过过自己的日子。

“孩子们呢?”我问。

保洁业务刚上路不久,艳红就把儿女都接到了身边,虽然日子紧巴些,一家人在一起总归是让人安心的。

自艳红和姐妹们一起张罗保洁开始,她老公便离开了工地。刚开始时他还跟着她们到现场偶尔搭把手,后来总在客户的小区外和等活的三轮们赌棋,再后来干脆就不露面了,直接到麻将馆朝九晚十二。手气好回家还有点好脸色,手气不好回家就打骂两个孩子。

女儿升初中那年,艳红精疲力竭地终于离了婚,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把一双儿女拉扯大。

“老大学习成绩不好,喜欢吃,初中毕业后上了川培,现在是一级厨师。”艳红满脸幸福,“妹娃在川大读的研究生,读的那个啥电子专业,我也弄不太懂,就在成都上班。”

艳红一边拎着精巧的茶壶为我添茶,一边为我讲她这些年的故事,语气平淡,直到说到儿女,才又变得轻快起来,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你呢?这些年没考虑再成家?孩子们都大了,也不用你再操心了。”

“嗯,有考虑。但是,不急。我不想再为了结婚而结婚。如果遇不到合适的人,陪陪老妈,一个人过完余生也蛮好。”

“嗯,我明白。”我说,“我一直记得你常唱的那首歌……”

“南屏晚钟!”艳红大笑。

“南屏晚钟,随风飘送~

它好像是敲呀敲在我心坎中

南屏晚钟,随风飘送~

它好像是催呀催醒我相思梦

它催醒了我的相思梦

……”

声音低沉,曲调却是那样轻盈。

我又见到了那个阳光欢乐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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