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的文学,都是这么灰暗的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第一部分的悲哀、绝望和压抑就把我压下来了。
真该丢下,我要在这书中寻找什么?
(一)案情
主人公行凶了,一个穷困书生,辍学半年,住在棺材一样的小房间里,三餐不继。在没钱吃饭穿衣,看不到曙光时,他的自尊心让他奋起了,却不是去找工作,而是——图财害命。
他的抢劫对象是靠典当为生的、一个阴郁吝啬的老太婆。老太婆孤身一人生活,没有店面,只在住处私下接受穷困者送来的抵押物,并给物主尽可能低的抵押款,据说很有钱。老太婆有个听命于她,但被她欺负虐待的善良妹妹,妹妹以做针线活维生,也替老太婆清洗熨烫衣物。
犯罪的动机很多人都有,欠缺的是犯罪勇气和犯罪技术。拉斯柯尔尼科夫是个既有学识,又富于思考的年轻人,从准备犯罪到正式实施,他精心设计准备了工具和路线,也一直在挣扎、押赌、迟疑、退缩。可似乎是有一双魔鬼的鬼手在推动他作案,不但陪同他一路顺利抵达作案现场,创造好完全成熟的作案条件,还掩护他撤退。……他用斧头砍死了老太婆和随后进到现场的、老太婆无辜的妹妹两个人。
虽然作案过程几起几伏,惊心动魄,但我知道小说不会让他失手的,不然就没有了可书写的“罚”。我估计:主人公的【罪】很可能没有被侦探出来,但内心的煎熬让他被【罚】。
(二)被遮掩的善良
明明是杀人不眨眼的凶犯,可我为什么同情他?他的作案难道有什么高尚的意味吗?应当说没有,他干下的正是罪大恶极的刑事犯罪,在任何时代都要被处罚的。
他自己说杀人不是为了钱。可他的作案诱因,却还是钱。
提供他学费的,是年金只有120卢布的母亲。母亲需要用这点钱抚养他们兄妹二人。刚刚成年的兄妹二人,都在当家庭教师挣外快贴补家用,但家中境况还是越来越糟糕。这让前彼得堡大学的法学院学生拉斯克尔尼科夫既心中惭愧,更有万分的沮丧。自尊心让他干脆连当家教的那点小钱也不愿意挣了。故事的开头,他正因为交不了学费而辍学,因为交不起房租而被房东驱赶。他在做什么?他昏睡,饿着肚子、躲着房东,昏昏沉沉思考着……。思考的结果,是他实施了犯罪行为。
他的妹妹经人介绍,和一个似乎有些钱的律师订婚了,准备来彼得堡完婚。这时间这么巧,就在他作案之后正饱受心理折磨的那一段时间。多么尴尬:他热病未愈,心慌意乱,情绪恶劣,不想见人,可偏偏这时候,他的小房间里挤满了来访者,而且络绎不绝。他显得对谁都不友善,亲友们都认定他是因热病而陷入了疯狂。
但是即使是这个时候,他对熟人不耐,却对陌生人充满善意:就在他穷困得衣衫褴褛,三餐不济时,曾经三番四次捐钱,而且每次都是对陌生人,每次都是倾囊相助,不留余地。人都有愿意施舍的时候,可不要说倾囊,就是分一半随身所带,我看常人也做不到。
(三)刑罚,是为满足罪犯自我惩罚的需求而设
他完成犯罪后,不能逃脱恐惧,精神饱受摧残,大病一场,有自毁,自首,结束一切的冲动,对世事和生活,他都恶狠狠的想撕烂,……。他得罪人,还挑衅似的给偶遇的预审官吏为案情指点着迷津。
我一直很怕他被抓捕。到第三卷第六章,就在我为他作案不露痕迹庆幸时,就在他用一桩捐钱的善行,部分地释放了自己的痛苦时,就在母亲和妹妹来探视他,好友也千方百计照料他、故事有了一点点爱情和亲情的温暖色彩时……,恐惧来了:他为索回抵押物而造访警察局,负责调查凶杀案的预审官对他虽然貌似友好,可是总话中带话,明枪暗箭不断。这些话语逻辑地揭示着案情,比完成逮捕更令人心惊胆战。而且,就在他已经被预审官吓得路都走不稳时,又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小市民”,小市民不但用凶巴巴的阴险目光看他,而且直接称呼他为“杀人犯”。这一段文字把当事人恐慌心态写得这么逼真,让我感觉到看惊悚片时的颤栗。
黑格尔认为,刑罚是满足犯罪者个人的自我惩罚需要。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在证明这一层。
主人公的犯罪滴水不露,他缺乏的是“后阶段犯罪勇气”。虽然拉斯柯尔尼科夫看穿了预审官的计划,不肯向预审官或者他的预言投降。但他却被一种来自他自己的,他不能左右的力量折磨得疯狂。他再也承受不了心头的重负,他必须找到一个坦白的对象说出自己的罪行,以期卸掉一部分精神负担。他选谁?
(四)弱者才是他的同族
拉斯科尔尼科夫身边不缺乏爱他的人,母亲、妹妹、好友,可他们的善良、高尚和信任,令他不忍也不敢把自己的罪恶向他们袒露。
他发现,在这世界上还有屡遭不幸后,仍旧善良的底层人。在这样的人群面前,他的善被大大地激发。他们遭受的不幸让他敬重。就这样,一个屡受他的恩惠,崇拜他,敬重他的年轻姑娘,一个受尽贫穷的折磨的,虔诚、纯洁、无私,却为了家人沦为娼妓的年轻姑娘索妮娅,成了他暂时卸下心理重负的倾诉对象。
选择向她倾吐,选择她遭受了雪上加霜的不幸,又受到不公诬陷的那个时段,因为他的罪孽之深,和姑娘的灾难之深是可以等同的。他内心承载的不幸,和姑娘被强加的不幸,也是能沟通的。他不寄望被理解,只希望姑娘听他,用被不幸伤害过度的心,去理解他现在的不幸。
(五)杀人只是为了证明自己属于杰出的人?
到第五卷之前,读者始终也不清楚他的杀人动机到底是什么。这必须要拉斯科尔尼科夫自己告诉你。
挣扎在生死贫困线上的穷姑娘索妮娅,有着圣母的胸怀,她显得那么自卑和纤弱,但她果然用羸弱的肩膀,承受了拉斯克尔尼科夫放在她身上的千斤重负。虽然她一时间不能相信拉斯科尔尼科夫这样的大好人会杀人,而且甚至杀人的动机,并不是因为他饿着肚子。
拉斯柯尔尼科夫发表过《论犯罪》,他把社会人等分成两类,一类是杰出人类、驾驭者,而另一类则只是弱者、“虱子”、被驾驭者。“谁的精神刚强、坚毅,谁的智慧超群出众,谁就是他们的统治者!谁敢作敢为,他就是对的。谁能蔑视许多事情,谁就是他们当中的立法者,谁最敢作敢为,谁就最正确!”。“要知道,我只不过杀死了一个虱子,索尼娅,我只是杀了一个毫无用处、讨厌而有害的虱子。”
你有权力杀死这样的“虱子”么?她们怎么会是“虱子”?
有权力!因为“权力”只会给予敢于觊觎并夺取它的人,只要敢作敢为!“怎么直到现在从来没有一个人敢于蔑视这一切荒谬的东西,摆脱它们的束缚,让它们见鬼去!怎么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一个人敢于这么做呢!我……我却希望敢于这样做,于是就杀死了……我只不过是希望敢于这样做,索尼娅,这就是全部原因!”
索尼娅为他而仓皇起来,这个和他自己同样经历过的反应让他看清了自己,促使他反省到了:原来“对我来说,人不是虱子,只有对于根本没有这样想过的人,没有提出过这种问题的人,人才是虱子。我不是拿破仑。”,而是和索尼娅并无二致的普通人、弱者、“被驾驭者”。“天才的人会为了伟大的事业做一件坏事,而且对那唯一的一件坏事根本不屑一顾,而是毫不犹豫地跨越过去”,而他拉斯克尔尼科夫,却不能毫不犹豫地跨越过去。
(六)一个神秘人物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赶工吗?他最后的那两回,有很出色的构架,彰显人性的善与恶,也很能圆满一个人物的设计,可他几乎只是把骨架放上来了,他似乎已经不再耐烦写下去了?
他相对简单地处理了拉斯克尔尼科夫的自首过程,这本来应当是小说的重点章节吧?这个自命不凡者为什么、怎么样完成了他向世俗法律低头的过程,他被什么说服?仅仅是恐惧,和索妮娅的催促?
他更简单处理了另一个人物。这个人物很神秘,之前有多层铺垫,让他始终处于悬念之中。他的名字叫斯维德里盖洛夫。这名字太长了,简称他斯维德吧。拉斯克尔尼科夫的妹妹杜妮娅曾经是一名家庭女教师,深得女主人喜爱。这位斯维德则是这个家庭的男主人。斯维德也是贫寒出身,靠着长相不俗,娶了迷上他的富家女。他不爱太太,他和太爱他的太太有个约定,婚后他还可以继续沾花惹草当花花公子,不过不能瞒着妻子。这样的人当然会对美丽的杜妮娅有所企图,可有那位当家太太阻遏,他一直没有得逞,倒是逼走了杜妮娅。后来不多久,太太忽然就亡故了,斯维德成了富翁。
在拉斯克尔尼科夫作案后昏迷的那些日子里,他出现在彼得堡拉斯克尔尼科夫的公寓里,对很蔑视他的拉斯克尔尼科夫说过一句:“我们是一样的人哪!”。这句话在心怀鬼胎的拉斯克尔尼科夫当时听来,他无疑既知道自己是凶犯,而且暗示着他自己也是。
主人公看穿了他的用意,不愿与之交往。可斯维德不放弃。他潜伏起来,暗暗跟踪拉斯克尔尼科夫,顺藤摸瓜地把穷姑娘索尼娅也放在了自己的暗访圈子中。他侦探到了拉斯克尔尼科夫的全部,比预审官更厉害。因为拉斯克尔尼科夫有走路时沉思和自言自语的习惯,不但时刻招供自己,而且因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根本没有发现自己被跟踪。索尼娅也想不到,在她住的公寓隔过一个房间,那个新搬来的神秘住客,会是她的监听者。新住客当然就是斯维德先生。他发现他的房间里有一扇门,通往隔开他的房间和索尼娅房间之间的、还没有家具充填的空房间。斯维德于是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那里,有几夜他就坐在空房间里,非常完整地窃听了拉斯克尔尼科夫向索尼娅所作的供述。
他花时间侦探跟踪,当然是别有所图。他不是想告发,他自己也是良心不安的人,在这一点上和拉斯克尔尼科夫同病相怜。为此开始时他误判了拉斯克尔尼科夫,以为可以用金钱收买经济状况窘困的这家人。可他和拉斯克尔尼科夫第一次谈话时,对方就高傲地拒绝了他;接下来,他了解了一些情况后,又希望自己能成为拉斯克尔尼科夫的朋友,借他去接近杜妮娅。这一点也没得逞。因为拉斯克尔尼科夫太聪明了,一眼就看出他的目的,而拉斯克尔尼科夫非常喜爱自己的妹妹,也看不起斯维德这样的小人。斯维德必须琢磨出第三套阴谋,他没想到老天给了他这么大好的机会,这位拉斯克尔尼科夫先生居然跟他一样也是杀人犯。他知道杜妮娅对自己的哥哥是既崇拜又热爱的,他以为可以用自己的“知情”,来要挟迫使杜妮娅就范。
这个人物应当是险恶的,可我一点也不讨厌这个人。不仅仅因为他一直在施舍,也因为这个人自己并不奢侈,甚至都不酗酒的作风,还有他聪明机智,尊重良知的品性。我觉得他也是因为看不起自己卖身求财的行为,才故作放浪的。他对杜妮娅的感情为什么是邪恶的呢?因为他使用了卑鄙的手段?很可惜,这个“卑鄙”的人太有良知,纵然使出小人手段,成功诱使杜妮娅陷入他的手中,却在明白了杜妮娅从来不曾爱过他之后,不但放走了唾手可得的杜妮娅,而且接下来在数小时内,果断送掉钱财,开枪自杀。他特意还成人之美,先借太太的名义给了杜妮娅母女三千卢布纾困,后来的自杀,也在找到证人后才完成,目的是要告诉杜妮娅和拉斯克尔尼科夫,现在你们没有危险了,继续隐藏好、过你们的日子吧。——这简直是一位君子啊。
这样的君子,让我觉得他对杜妮娅的胁迫和尾随,只不过是他在追逐心中的爱,哪怕那是被他误会的爱。这样的君子一旦发现对方并没有同样的情感,他是绝望的,但他的绝望没有让他做鱼死网破的疯狂报复,而是选择悄悄地、彻底地消失。这人物,如果作者用前几个章节那种细腻的写法,该是多么有趣的人物啊。
(七)罪非罪,罚什么?
“大家都在杀人,让人流血,……我想为人们造福,我做这件蠢事,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获得独立自主的地位,迈出第一步,弄到钱,然后就可以用无比的好处来改正一切……可是我,我连第一步都不能坚持,由于意志薄弱和渺小!可我还是不会用你们的观点来看问题:如果我成功的话,就会给我戴上桂冠,现在我却落入了圈套!为什么用炸弹杀人,正面围攻,是更值得尊敬的方式?对美学的畏惧就是无能为力的最初征兆!”
拉斯克尔尼科夫自首之后,被从轻判八年西伯利亚苦役。他在服刑时心情恶劣,他的苦恼不是他失去自由,不是伙食恶劣,身体劳累,而是他看不到自己的人生价值。八年后他只不过三十二岁,还可以重新开始生活,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为什么要活着?有什么打算?竭力追求的是什么?为了生存而活着吗?可是以前他就甘愿为思想、为希望、甚至为幻想成千次献出自己的生命了。他一向认为,单单生存是不够的;他总是希望生命有更大的意义。也许只是由于他抱有希望,当时他才自认为是一个比别人享有更多权利的人吧。
服刑,“是因为我的行为残暴吗?残暴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我问心无愧。当然,犯了刑事罪,违反了法律条文的字面意义,而且流了血,好,那就为了法律条文的字面意义砍掉我的脑袋吧……这也就够了!当然啦,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就连许多人类的恩人,不是那些继承权力的人,而是自己攫取权力的人,在他们刚刚迈出最初几步的时候,也都应该处以极刑了。但是那些人经受住了最初的考验,所以他们是无罪的,我却没能经受住,可见我没有允许自己走这一步的权利。”仅仅在【他没能经受住考验,他去自首了】这一点上,他承认自己是有罪的。
小说到这里,似乎变得没有了意义:作者不能违反人物的思路,让人物接受世俗法律的判决。那还怎么完成救赎——罚呢?
还好,还有一个出生低贱,受尽苦难,对他崇拜并且热爱的索尼娅。她成了他的救赎。
他发现犯人都讨厌他,却喜欢索尼娅。索尼娅不顾拉斯克尔尼科夫的冷漠和厌恶,自愿跟随他到流放地,以裁缝手艺维生。每当她到他们干活的地方去看拉斯科利尼科夫,或者在路上遇到一批去干活的犯人的时候,犯人们都摘下帽子,向她问好:“妈妈,索菲娅·谢苗诺芙娜,你是我们的母亲,温柔的、最可爱的母亲!”大家都喜欢她对他们微笑。他们甚至喜欢她走路的姿态,总是回过头来目送着她,看她走路的样子,并且赞美她;甚至为了她是那么瘦小而赞美她,甚至不知道该赞美她什么才好。他们生了病,甚至去找她给他们治病。
这是圣母,是修女特蕾莎,可她却是妓女索妮娅。
最后,她的忍耐和执着终于还是感动了拉斯克尔尼科夫,让他开始有了普通人的情感,就是说,索妮娅的爱情拯救了他。对作者而言,找到这条出路似乎让他如释重负,让这小说终于可以画上句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用小说说明的道理,不是救赎,他根本无意给人物一个救赎。这个蛇尾,是他为了让小说的道德立场正确,而不得不加上去的。他不想讲拉斯克尔尼科夫转变自己,于是直接宣判说:“他不可能不付出代价就获得新的生活,还必须为新生活付出昂贵的代价,必须在以后为它建立丰功伟绩……。不过一个新的故事已经开始,这是一个人逐渐获得新生的故事,是一个人逐渐洗心革面、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故事,这可以构成一部新小说的题材,——不过我们现在的这部小说已经结束了。”。
和也是探讨罪与罚的《复活》比起来,这小说铺开的场景不宏大,串联的人物不庞杂。《复活》探讨的是犯罪后的良心通道和刑与罚的不对称性;《罪与罚》则探讨犯罪后,人即便在主观上不认罪,客观上也不能定罪的时候,还能不能摆脱自我惩罚的需要的问题。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太厉害了,把作案过程和作案人的心理一层一层剖开,摆放给你看。本来应当没太多悬念了,可是你竟然会被他弄得提心吊胆,不忍卒读,又不忍不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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