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徐蓁18岁戏校毕业分配到市京剧团那年,正是传统艺术全面复苏的年代。
团长对新分来的几个艺校尖子生很重视,每个人都给了担纲主演的机会,除了徐蓁。
徐蓁在戏校是荀派花旦,剧团里的老先生都夸徐蓁的唱腔脆爽甘甜,像极了荀派名家刘长瑜。
团长看了徐蓁一出折子戏,自始至终都面无表情。演出结束后,徐蓁得到通知,从明天开始跟着剧团退休的老演员改学程派青衣。
徐蓁坐在化妆台前哭的气壮山河。
改学程派的两年,徐蓁没有主演过一部戏。偶尔参加演出,也是母亲、夫人一类没有几句唱腔的大龙套。
由于基本功扎实,再加上嗓音可塑性强,徐蓁在老师的倾囊相授下进步神速,她越来越感激院长让她改流派的良苦用心。
她高挑的身材和清冷的气质,确实不适合活泼机灵的花旦,程派青衣端庄持重的性冷淡风才符合她的气质。
学成出师的汇报演出是程派名剧《春闺梦》,谢幕的时候,徐蓁终于在团长脸上见到了难得的笑容。她仰起脸没有让眼眶里的泪水落下来,想起两年前的那天,团长特意返回后台对她说:“你将来会感谢我的”,徐蓁轻轻的笑了。
是的,她感激团长,也感谢努力的自己。
2
徐蓁洗好水萝卜,麻利地切片、装盘、放调料,一盘水萝卜,一罐酸奶,就是她的晚餐。32岁的徐蓁,这几年虽然很少登台演出,但多年养成的饮食习惯还是没有改变。
简单扒拉了两口,她就拿上包出门了。晚上是戏曲学院本科班毕业演出,她得去给小胡把场。
小胡是徐蓁带的戏曲学院学生。两年前,老团长把他带到徐蓁面前时,她就觉得这个刚刚20岁的男生,眼角眉梢的神韵,竟与自己格外相像。
五年前,徐蓁腰椎受伤,从演员转型担任团里的艺术指导,前前后后带过不少青年演员。小胡一亮嗓,徐蓁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兴奋起来,这小伙子嗓音醇厚呜咽,天生带有阴柔之美,这些年乾旦稀缺,只要遇到个好老师,假以时日,成角儿是必然的。
那以后,小胡白天在戏曲学院上课,晚上到徐蓁家里开小灶。十几出经典折子戏,徐蓁一句句示范唱腔,手把手传授手眼身法步,不过一年光景,小胡就在同届的几个程派学生中拔得头筹。
最后一个学期,戏曲学院排演毕业大戏,徐蓁为小胡敲定了《春闺梦》。
《春闺梦》,是徐蓁演出场次最多的一出戏,更像是她的宿命。
3
排演毕业大戏最耗费精力,学校食堂的饭菜寡淡,为给小胡补充体力,徐蓁隔三差五给他炖上一碗西红柿牛腩。饭盒盖子打开的瞬间,是小胡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
徐蓁喜欢坐在离他三五米远的地方看着他吃,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一扫平日里的阴柔,竟平白生出许多阳刚之气。
这样的阳刚和朝气蓬勃,徐蓁很久没有触摸过了。自从五年前,鲁峰执行任务牺牲,徐蓁就任由自己枯萎,像一支紫色的勿忘我,冷傲清冽却不再芬芳。
这天晚上,徐蓁又做了那个五年来重复了无数次的梦。
在梦里,徐蓁穿着戏服独自一人在舞台上跑着圆场,台下没有一个观众,只有一束追光,冷漠地追随着她越来越凌乱的步伐。
她终于重重地摔倒在舞台中央,她想掩面痛哭,冷不防被人拽住了水袖。
惊惶抬头,鲁峰的脸,一如那个洒满阳光的午后,她对他最后的印象。她想问他去了哪里?为什么如同《春闺梦》中出征的丈夫,一去无音信,再也不回头。
还没等她开口,鲁峰忽然松开她,向舞台边缘跑去。他猛然驻足,回首望向徐蓁,徐蓁骇然,眼前人竟然变成了小胡。
她踉跄着追到舞台边缘,小胡却早已纵身跃下,舞台下漆黑一片,如万丈深渊,她再也抓不住。
醒来时,枕头被泪水浸湿了一大片。徐蓁楠楠地唱着,气若游丝:“被纠缠陡想起婚时情景,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存。”
4
五年前那个洒满阳光的午后,鲁峰把两张大红的结婚证小心翼翼放进徐蓁的手提包,冲她挥挥手,说,晚上去看你演出。
那天,是他和她领证的日子。
新婚的欢愉把徐蓁的心浸润的格外柔软。这段梦中夫妻鸳梦重温的戏码,徐蓁不知演过多少遍了。今日再唱,她眼前似乎浮现鲁峰午后温暖灿烂的笑脸。舞台上的少妇,比以往少了些清冷,眼底春波荡漾,越发多情婉转。
观众的掌声格外热烈,几乎是一句一个好。
可怜负弩充前阵,历尽风霜万苦辛;
饥寒饱暖无人问,独自眠餐独自行!
可曾身体受伤损?是否烽烟屡受惊?
细思往事心犹恨,生把鸳鸯两下分。
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
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
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
一阵消防警笛蓦地划破天际,在剧场如雷的掌声和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徐蓁暗自心惊,她想到了鲁峰,今天是他值班。心里一乱,声音也有些颤抖。
门环偶响疑投信,市语微哗虑变生;
因何一去无音信?不管我家中肠断的人!
舞台上的少妇,尚不知新婚离别的丈夫已经战死沙场,仍然念翘首期盼。徐蓁心中忽然一片哀伤,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鲁峰一定出事了。
她一阵眩晕,像一片飘落尘埃的枯叶,缓缓跌落在舞台中央。
6
徐蓁到后台的时候,小胡已经勒好了头,双眉斜飞入鬓,吊梢的眼角有着说不尽的妩媚风流。她拍拍小胡的肩膀,从化妆师手中接过油彩盒,今天的毕业演出,她要亲自为爱徒上妆,眼角眉梢细细描摹。
妆毕,徐蓁帮小胡轻轻插上点翠和珠花,前后左右仔细端详。从小胡青春的脸上,她看到了韶华正艳的自己,回想起那些年在舞台上度过的好时光。
她抬手帮他整一整衣襟,小胡笑着说:老师,别担心,我会好好演。她一下怔住,似又听到鲁峰常对她说的那句话:放心,我会注意安全。
徐蓁的眼睛有些模糊,面前的这张脸也跟着模糊起来。一会儿是小胡,一会儿又好像是鲁峰,就像她梦中见到的那样,两张面孔交替出现,让她分不清频繁入梦的究竟是谁。
锣鼓点儿响起,小胡忽然握住徐蓁的手,迅即又松开。一握一松之间,未待徐蓁回过神儿来,小胡已经到侧幕候场了。
望着舞台中央,淡粉衣衫的旖旎少妇,一对水袖上下翻飞,身姿旋转间,徐蓁几乎分辨不出,那是小胡还是五年前最后一次登台的自己。
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
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假恩情。
小胡哀婉呜咽的嗓音让徐蓁不觉迷醉,她恍惚想起,这正是五年前,她飘落在舞台中央时未唱完的两句。
7
徐蓁失联两天了,没来上班,家里没人,手机关机。
小胡从她办公室跑到家里,又从家里跑到办公室,一日往返多次,手机电量都快要耗尽了,话筒那头传来的仍旧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第三天,团里报了警。徐蓁办公桌上锁的抽屉被撬开了,里面只有薄薄的两页纸。
第一张,是小胡入职南方一家知名京剧院的个人鉴定报告,徐蓁已经填好了意见。
第二张,是一张市人民医院的诊断报告,上面赫然印着“右乳镜下为乳腺浸润性导管癌Ⅱ-Ⅲ级。(右侧腋窝)淋巴可见癌转移。建议切除右乳,摘除右侧腋窝淋巴组织。”
小胡呆呆地愣了半晌,转身向门口跑去。老团长叫住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去时陌上花似锦,今日楼头柳又青”,转眼十几年过去,小胡成了全国知名的京剧名角,经常受邀到全国各地演出。
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他都下意识地在街头四处张望,希望看到那抹素白白的衣衫。虽然他知道,伊人只有梦中才得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