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迈进公司,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一时间也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来的路上,我满脑子还是樊妮在吃早餐时说的,她在知乎上关于“广告策划之创意提炼”的问答。我想的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她说她可是花两个晚上,精心梳理出来的用心之作,点赞数竟然只有个位数,还不如她之前胡说八道和冷嘲热讽的信手作答,那些个随便拎出来都有几百上千个赞。这让她很是沮丧。我说她会不会弄得太专业了,知乎上的用户是游为主,对情绪的才有高赞,不是以用为主,实用主义在知乎没市场。她说,技术问题总得要致用吧。我说,情绪价值也是价值,知乎主流有点左。她乜了我一下,悻悻地撕扯着那半截油条,差点把盛豆浆的碗弄翻。
在工坊里转了一圈,才发现问题:底部师傅没来上班。原来是少了捶底那有节奏的“笃笃”声。老杨正对着电脑后台录订单,两个面部工人手里做着活,一个在开料,一个在缝线,眼角的余光却跟着我后背在移动,让我有种痒得忍不住去挠的冲动。而我转脸看过去时,他们又俨然一副心无旁骛的专注样子。我问老杨,底部师傅呢?老杨说,请假了。我一听就急了,说,底部只有一个师傅,一请假不就停摆了,这怎么行呢?老杨说,说是请假,实则是闹情绪。我惊诧地问,闹什么情绪?老杨说,要求加工资吧。我说,四千五的保底工资已经是业内的天花板了,还加?老杨解释,四千五的保底是很高,但实际上也就拿到四千五,一般来说熟练底部师傅都要六千以上;前段时间没什么活,摸摸鱼拿这个数,他也不好说什么,而这段时间订单多了,活累了,他就觉得钱少了。我说,你跟小胡冯畅也就拿这么些啊!老杨说,工人只看眼前,哪像我们想那么远。接着又笑笑说,工人闹情绪的时机都抓得特别准,我们只有一个底部,又忙,这叫“趁你病,要你命”,这都是多年历练出来的机智。我说,那你怎么处理?老杨说,我看他明天来不来,不来,我就另找人。我问,能找到人?老杨说,放心吧,我夹袋里人多着呢;误不了事。我临走还说一句,别耽误事就好。
办公区里,两排桌子相对坐,一面面显示器,默的、亮的、流光溢彩,台下线管交错纠缠,想着才是刚买的插座,已经布满灰尘;冯畅就是羊圈里孤独的狗,是母鸡掉进鸭棚里,一看就不是群中物种;敲键盘的“咔咔”声和鼠标“嘀嗒”声不知疲倦一直响个不停。我悄悄走过他们,坐在最顶端的位置。看到我,冯畅就像找到组织的断线地下党,僵硬的神情一下柔软下来。我们对视一眼,继续手头的工作。
舒心还不到一刻钟,看了胡金的进度报表让我忘记合拢掉下去的下颌。离给蓟乐山承诺的时间不到两周,图片只完成了四分之三!看来我这段时间走马观花逛公司的代价来了。我阴沉的脸一直挂到了下午。
下午,我叫胡金、杨卫兵、冯畅在会议室开了个碰头会,梳理这段时间出现的问题。冯畅说,她那部分问题不大,已经在琢磨修改活动规则,到时会把新方案给我。老杨说,上午说的事真假掺半,找人不难,但四千五保底吸引不到熟练的技术工,有必要提一提待遇。还说,他上午的话有给另外两个工人听的意思。胡金说,他已经很多个晚上都在公司睡行军床了,新来的同事刚开始还有点积极性,慢慢地也在摸鱼了,出工不出力;进度老推不动。我认真地听,仔细地记。完了,我说,我能找到你们,你们就不能找到其他人吗?创鞋网还在生存线边缘挣扎呢,就开始懈怠了。我说,我们不是有15%的员工激励股权吗?那就用起来吧!有突出贡献的就给期权,期权就是这么用的。具体的细则,我这两天会拿出来;老杨,小胡先给同事们说,我就不相信近在咫尺跨越阶层的机会,他们会不在乎?想要,那就拼命吧。然后,我又对老杨和胡金说,你们俩也别闷头做技术,得学学怎么服务新同事,管理你们的团队。最后,我说,等融资到位,我们可能要搬到高新技术园区去,技术、运营搬过去,生产部留在这里,到时还要增加配运部。说得老杨和胡金又像打了鸡血似的,拍拍胸脯,摔门而出去拼命。
晚上回家,樊妈妈跟我说,樊妮上午在康复中心摔了一跤,回来后就一直不说话。我问具体怎么回事?樊妈妈就把上午去康复中心的经过跟我说了一遍。
上午九点,樊妈妈就推着樊妮出门。樊妈妈还特地强调,她们带了雨伞。到了康复中心,一切都是按照既定的流程走,按摩肌肉、活动关节,然后上仪器漫步。训练完了,樊妮要求在平行杠里走走试试。康复师不同意,说还没到可以离开仪器辅助就行走的地步。樊妮执意要试试,说,都做康复快三个月了,想检验检验效果。还说,她好像有点感觉了。康复师半信半疑,就依着她,扶着她上杠。樊妮在康复师的帮助下,双臂死命地搭在双杠上,身躯颤颤巍巍。康复师双手箍住她的腰,往上顶,支撑着她下坠的身体。好不容易,樊妮把双杠夹在腋下,身体竖直了。樊妈妈说,她看到妮子涨红着脸,眼里闪着泪花。快三个月了,终于站起来一次。樊妈妈说着,眼泪也流了出来。她抹了抹眼泪,接着说,妮子叫康复师放手,说她要自己感觉感觉。康复师不肯。妮子说,没事,这不两手都架着杠吗?掉不下去的。康复师狐疑地松了松手;就在那刻,妮子一头就往前栽了下去,然后,她趴在地上嚎啕大哭,双手拍打地面,质问康复师,你们不是说三个月就会有效果吗?怎么现在一点效果都没有?康复师在妮子的哭问下,只能讪讪回答,说她的脊髓损伤比较严重,没那么容易的,还要继续坚持训练,还要耐心和时间。樊妈妈说,妮子回来后就一句话都不说,中午也没吃东西,晚上也只喝了小半碗稀饭,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她已泪湿衣襟。
我走进房间,看到樊妮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在看天花板,眼神空洞,似乎又什么也没看。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走到她身边,坐在床头上,把她的头挪到我大腿上,我摸着她的头发,揉着她的脸。我们一句话也没说,我抚摸着她,她端着空洞的眼神。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唧哝着,阿哲,我站不起来了。我说,不会,康复中心的主任不是说了吗,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可以站起来,你别着急;还有啊,科技日新月异,随时都会给我们惊喜的,要有信心啊。她说,我查了很多资料,都说三月内如果没动静,以后就没希望了。我说,网络上的资料都是不专业的,都是过时的,即使有些是某个病人的经历,那毕竟也是那人个人的,不能套到我们身上来。她就不再说话了。
我看时间还早,就跟她说,天气不错,外面空气也好,我们出去转一圈吧,洪湖公园的荷花开得很热闹,我们去赏花。她说,不去。我说,我把球衣球裤换上,找以前欺负你那个小家伙,你在球场边帮我打气,我们夫妻合力把他揍得满地找牙。她还是毫无神气地说,不想去。于是,我又跟她说早上知乎的事情,说答问不要太专业,从消费者角度出发,或者从专业的角度去为消费者解剖广告设计的过程——说得我自己都来了些灵感,继续说,就是反消费主义,告诉消费者一个普通的产品怎么经过策划和包装就忽悠走他们袋子里的钱,这个趋势目前好像也在增强……但她也完全没有兴趣。
我给她洗完澡,放她在床上,开始给她按摩。她就像一坨和了水的面团,不反抗、没意见,随着我怎么弄都行。我先让她卧着,帮她按臀、大腿、小腿。以前鼓翘的臀部如今变得又软又瘪,以前紧致的大腿如今变得松垮,以前曲线优美的小腿如今变得平直纤细……我倏然觉得阵阵的心痛,一股热气从胸口经脖颈冲上鼻腔,眼泪止不住地涌了出来。我转过头去,用衣袖抹去,压制着哽咽的声息,一下一下地帮她按着,然后,再翻过来,继续按。
半夜起来帮她翻身,看到她还在睁着眼,眼睛里空空荡荡的,两次都是这样!我悲从心起,抱着她的头,嘴里嚅嗫着,妮妮,要睡觉了,这么下去怎么行啊?病还没治好身体就先垮了……可我说着说着,眼皮就慢慢开始打架,说着说着我自己就睡着了。
还好,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听到她轻微的鼻鼾声。我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然后悄悄地掩上门,对着正在做早餐的樊妈妈说,阿姨,轻点,她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