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牛,牛也喜欢我,只是好久没有放了。
小黄来我家,是在一个满天星的夜里。当然,她不是偷来也不是自己跑来的,而是外曾祖父给我家牵过来的。跟她一起来的还有一头大水牛,不过他只是负责耕犁明天的地,完了就要被牵回去,并不属于这个家庭。记得当时曾外祖父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也是难为了这一把年纪的老人,母亲匆匆的去打了一斤白米酒,炒上三个鸭蛋,权当这是一餐晚饭了,本想唤他吃口饭再回去,结果喝了几口酒,便赶着走,说是路途有点远,而且没有路灯。那时候椰林大桥还没有跨起来,要从桃源大桥绕一段路才能到北斗,所以也不好多挽留。
就这样,小黄来到了我的家里。
那时大约五六岁,母亲去放了几天之后,便把牛绳交到了我的手上,顿了顿说,以后这头牛就归你放了。
我抬头看了看牛,又看了看母亲。
其实早在她来的第一天晚上,我就围着她看了老半天,心里总是觉得十分的开心,感觉家里又添了一口人似的。她全身都是棕黄色的,除了那双黑乎乎的眼睛,身子长得十分的健壮,虽然只是一头比较小的黄牛,我管她叫小黄。
父亲在家里前庭的位置,草草的搭起了个小牛棚,说是牛棚,其实也就是四根木棍加上一张防水布遮起来的地,周边连个像样的维护也没有,这样,小黄的家,就算落成了。
那时陵河两岸的河堤还没有建起来,自己放牛的主要活动区域就是高速路往下走,一直到现在的桃源大桥那边。沿着高速路往下,先是一片河滩地,上面满是卵石与沙砾,只是不远处有一片稀松的松树林,松树叶是那种针状似的叶子,因形似马尾毛,大家都管它叫马尾,树林底下,还长了些稀稀疏疏的小草,摇摇摆摆的立在那里,有些已经被行走的路人还有午休的牛,压得趴下了身子。虽说此处地方不大,但每次午后放牛归来,大家总是把牛栓在此处,然后再各自回家吃饭。
从母亲手中接过那条牛鼻子上的绳子,每天一大清早的任务,便是吃过家里煮的两碗地瓜稀饭,便要牵着她往外走。那时倒没有什么经验,一般牵牛都是牛在前,人在后,而我倒是好,走在了牛的前面,硬生生的拽着牛鼻子往前走,有时拉的她疼,她倒好,站着不动了,任你怎么使唤,或是生拉硬拽,这时自己心里还觉得那般委屈呢。
哪里有草,便赶着牛往哪走,这是自己那时候心里的想法。
靠近桃源大桥的地方,那时是一片绿油油的野草地,大部分人家的牛都往那边赶,我只有小黄,也跟着人家充大伙,紧紧的跟在别人的身后。但是牛绳却丝毫不敢松手,生怕小黄从我的手里逃走了,那我是担不起这个责的。
到了草丛茂盛的地儿,再从手上把原先带过来的绳子与牛绳连接上,给她足够长的距离,再找簇比较牢固的草根,把绳子那么一绑,便让她自由觅食,若是大胆的人家,便把绳子扔下,随便牛儿四处瞎跑,等到该签回时,再去找寻。
牛倒是挺会“找味”,她知道哪好吃,哪不好吃,总是挑着草来,所以有时看见那一泼的青草,但是到最后去牵牛往回赶的时候,牛肚子却仍然是空空的,两边的凹槽十分的明显。
放得时间长了,小黄也就跟我亲近了起来,渐渐的也就有了感情。
之前她不愿意让我靠近,每每我想摸她的额头的时候,总会被她的口水甩得一身。于是我尝试着自己抓把草,往她嘴边蹭,起初她都不带看的,慢慢的,她张口了,还用舌头卷了卷我的手掌,让你感觉到滑溜溜的,若不是彼此逐渐建立起来的这份信任,谁又会敢这么去做呢?万一她一闭口,牙齿只需轻轻一咬,怕是那几个指头要喝着野草一起进了牛肚了。
有次圈着牛在陵河的对面的坡留吃草,从吊罗里出来的水越来越大,眼看着河水越涨越凶,一般放养水牛的人家,都坐在了牛背上,让水牛游水到河对岸去了,而小黄是黄牛,而且个头也不大,自己正急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在一旁吃草的小黄往我身边蹭了蹭,便蹲下身子,母亲交牛绳的时候,曾经交代过自己,黄牛是不让骑的,你要是敢往她的身上坐,她会发疯似的到处乱跑,为的是把你从身上甩下去。我半信半疑的望着小黄,看了看她的眼神,像是在征求她的肯定,她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望着我,像是在告诉自己,相信我。
就这样,我怯生生的坐在小黄的身上,看着她非常吃力的在河里踩水,水流越来越湍急,不断的把我俩一起往下冲,但是小黄一点都不畏惧,有时候喝水呛到了她的鼻子里面去,便抬起头来,使劲的往外喷,我俩就这样跟着河水游了有一百米开外,才最终上了岸。
有时候信任是一种相互的东西,动物和人,都是一样。
过了一年多,自己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家里也是十分的拮据,那时候一年级的费用将近四百多块,父亲实在是拿不出这笔钱来了,便打算将小黄给卖了,说是给我交学费。我坐在家里的门槛前,嘴里嘟囔着,爸,我不上学可以不,我想把小黄留在家里,当时父亲见我十分不舍得,便哄我说咱不卖了,爸再想办法,可是等我去外面玩耍回来的时候,小黄早已被父亲给卖给别人了。
临了,父亲给我一块钱,说是我的放牛钱,当时眼泪便从自己的眼圈里流出。
后来母亲跟我说,小黄牵走的时候,她回头看了许久那个门槛,久久不愿迈步,似乎能够看到她眼里的泪水,是你爸叹了口气,说我们也没办法,孩子他要上学,她才缓缓的挪开了脚步,后边还跟了头出生半年的小公牛,那是她的孩子。
尽管时隔已久,每次坐在前庭上,总能感觉到有牛屎的香味扑鼻而来,在记忆深处寻找小黄的身影。
养了一年半的牛,其实是牛养了我。
我的命运与她早已融为了一体,小黄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自己。
我俩总是在河里往前走着,尽管很难,但总会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