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佛与笑鬼

苦佛和笑鬼

我曾一直看惯了佛界与佛像是笑着的面容,修罗与罗刹是悲愤的嘴脸,但却从东瀛的志怪中听到不一样的故事。


日本的天庆五年,是自称“新皇”的平将门死后的第二年,而那个日本历史上最大胆的造反者曾自称“新皇”,在关东武藏国建制,不过很快被平叛处死。另一头繁华的京都依旧继续着夜夜笙歌、不醉不休的太平景象,那些上朝都会佩刀的百官以及那些柔雅清秀的公卿贵族们还关注着作诗谈情,讨论着风流韵事。

至于京都外荒郊野岭的魑魅魍魉,自有些人自愿做治退他们的脏活。这些治退者有时并不是那些说话自带女子戏腔的阴阳师,而是武士。

当年的六月,唐招提寺里佛音不绝,即便已入半夜,佛殿内仍是无数对着菩萨敲木鱼、念经书的僧众,和那些精细雕琢成的菩萨、佛祖和童子像一样,他们面露虔诚的微笑,用烧热的暖胃石捂着因斋戒饥饿的肚子,不知疲倦地代表西天的真佛神灵赐福给可怜的凡下众生。而佛殿里僧像另一边的阴影内,是一处没人知道的隔间。此刻阴冷的空气中,几只烛光飘忽不定,时有渗出的珠水从墙缝滴下,淹没在依稀可感的诵经声中。伴随久违的脚步声,今天这里的单间,还是来了一位访客。

长着霉菌的墙壁被一只包裹纱布的手敲了三次,在一点墙内的骚动声后,一块墙砖被移开来,透着景象模糊但却明亮的光。墙外的人恭敬地放下手里兵器,朝着墙缝瞑目跪拜,俯首直至乱发盖住了脸面。

“还是飞驒国的寒孽吗”墙内传来庄重的问话,而墙外那个名为“寒孽”的武士只从乱发里说了一句:“是。”

“你这上辈子修了罪的游鬼,这辈子入不了佛门的孽障,知道我为什么今天又喊你来吗?”

武士无声,一动不动地像磐石般继续跪地,任闪烁不定的光照在背脊上。

“你不开窍也罢,这次还是要你去关东的武藏国,除一个专杀施主的恶鬼。”墙内说完,把一袋装着小判铜钱的布袋丢了出来。

“这次是权给你的盘缠,上次叫你去大江山,杀渎圣的僧匠,你可却放跑妖魅,要是这次再不见妖尸,我一分也不给你,还要开你的佛籍!”

“定当不辱使命!”武士低声说完,那透着光的墙壁很快被一块新砖填上,只剩下那几只烛光还在闪烁,照着武士离开的背影。


朱雀大道是离开京都的必经之路,武士寒孽没有走在去武藏国的大路上,而是先爬上了朱雀大门外的一处小荒岗。当他来到了丘顶,顺着地上散落的瓦砾,来到一个怪人身边。那怪人是个长毛的老头,上臂过膝,指甲长而锐利。只见他手里攥着被处理好的瓦砾块,在一颗顽石上雕着佛像,但从身旁的两个成品来看,并非一般的作品,而是全带怒目神色的怪佛。

“哦,你又来了,今天是打算处理我的性命吗?”

怪人毫不在意地问道,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个雕琢的佛像——盘坐冥思却满脸愤恨的佛像。

“不。”寒孽冷冷一说,把盘缠扔到了怪人边上。

“哦,你这畜孽是想施舍我来找乐吗?”

怪人怒冲冲地质问,但寒孽依旧低着头没说话。

“别以为我现在被赶出朝廷就比你差,像你这样被认作没佛缘的孽鬼,死了都会下地狱的!”怪人毫不在意地边雕边骂,但似乎那只雕刻的巧手却今天力道过大,被锋利的瓦砾磨出来鲜血。

“我可告诉你,即使不被大臣赏识,被仇家诬陷,我也曾是给天皇雕饰的巧匠之门,就算现在雕没人要的怒佛像,也绝不帮那些带乌纱帽的蛀虫,更不要一点施舍,特别是你这种异类!”

怪人唾沫横飞地乱骂回忆,时而还用那个锐利的小瓦砾对着寒孽乱舞,而寒孽也没恼,也没话,只是握着手里的刀,悲切地看着怪人,还有他依然流血的手指。

过了半个时辰,怪人似乎骂累了,只能气喘喘地呼着气,寒孽似乎也像回了神,转过身要往大路上走。

“给我慢着!”老头又厮喊一口,寒孽回过身,就见老头把盘缠里拿出一块小判,甩到了寒孽脚下。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是在这装圣人,等你一离开我,就还是会和那群人嘲笑我,接着感怀自己的伟大宽容吧!那么,我也施舍你一文钱,省得你路上身无分文!”

寒孽静静听老人骂完,随后一声不吭地低头捡起钱,鞠过躬,下山去赶路。

“哈哈哈!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怪人,不愧是没被上面接受的孽障啊!”

第二日,太阳升起,那怪老头的坐处再无人影,只剩那些怒佛像与血瓦砾。


只剩一文的寒孽也没休息投宿,他日夜兼程,披星戴月,很快便快到了武藏国内,毕竟发生兵乱才不久,空旷破碎的农屋与栅栏,烧黑的铁块与孤零的荒坟还透露凉意。寒孽走在这未愈的焦土,他残破且泛灰的躯体与夜下的这般景象颇为契合。

“啊……”无人的荒处猛然传来嚎叫,寒孽立马握紧刀,机敏地摆架势,寻声望去,仅有一个老婆子持碗匍匐。

“公家的武士大人,可别杀我啊,我只是个没了家的老妇,给我点钱施好吧!”瘦成骨头的老女人畏缩地跪地,持碗哀鸣着怜悯乞讨。

寒孽收了刀,走到老妇面前,双手合十一拜后,掏出剩下的一枚小判,丢入碗中。

“什么?你这个人给我一判钱是要嘲弄我老妇吗?”看到铜钱的老婆子竟然破口大骂,她仿佛全然忘记对方手里还有兵刃,露出残缺的黄牙,大叫道:“我原以为是神灵要来救我,原来还是个没用的伪君子。和那些前任的将军、少卿一样,平常抢完奴家的米,新年时就施舍一碗便成了功德,真是罪孽!”

寒孽依旧没有动作,他静静听完老妇的埋怨,严肃地沉默半晌后,又解下身上值钱的配饰,便离开了。

骂完的老妇喘着气,带着怒目看着那远去的寒孽,一声谢也不道,直到第二日白天,在那里除了碗以外再无他物。

寒孽继续追踪着目标妖怪,直至来到了伊豆湾,可还是一无所获。

此时他没了一分值钱之物,更没有粮食和草药,很快冬日要到来,他或许会死在荒野吧。

就在伊豆湾的水草边,时间到了酉时,阴晴不定的交混之时,是传说中日本的“逢魔之时”,在寒孽身后,突然汇聚了显现的阴气。

“无名的武士,你怎么还没想到放弃呢!”背后恶妇般的恶鬼声音立马让寒孽回过头,可没想那妖怪的长相正是朱雀大道的怪人。

“我实在不清楚你这样的怪人,本在大江山,我化作僧匠,故意雕刻怒佛,亵渎佛灵,可你见我没杀我,还把我藏在山野,为何?”

“我当时只觉你不过心怀怨事,并非全意是恶人,因此只想等有了钱后,帮你去改业。”寒孽依旧平静地说道,但此时他手里握紧了刀。

“那我又化作老妇咒骂你,你为何又不恼怒?”

“因为我知道那是兵乱之罪,非人之罪,我只是想行该尽之善。”

恶鬼听了,哈哈大笑,他摆弄那只可以不停幻化的手臂,说道:“那你可知人心怎都会如此,被施者像幼鸟般只会待哺,施舍者却只为一满那快意,为自己的恶行粉饰而已,你如此舍己为人,除了伤痕累累,还有什么?”

“我不过尽心而为,顺道为善,洗自己的罪孽。”

“可你有什么罪呢?你且看所有佛寺古刹里所有菩萨佛像迎面而笑,它们不过为那些公卿贵人们消难,让他们消弭罪过,似乎如圣人积德一般,可是呢,那些京都外流离失所痛苦的百姓有谁去管呢,还有几个华族大人像你这样历经辛苦,为黎民着想?你还觉得那些被标榜传颂的施舍功德是正确应该的吗?你还为那些道岸贸然者除害吗?”

听到这里,寒孽只把刀放下,语气未变却正视着恶鬼说道:“我,本就该死了。数十年前我只不过是京都唐招提寺失火时发现的弃婴,若无寺俗等人的相助,至今也不过是一具烧伤的尸体。即便视为不祥,我也会作佛陀背后的影子,证明内心的善念。”

“可是我虽然为恶鬼,但几次你救我时,我大可将你杀害,你如今还能讨取我这只鬼吗?”

那鬼自妖气里放出不羁的狂笑,回荡在他所想亵渎的世界——善恶浑浊的乱世里。那些很熟悉的面容都被他此刻变换着——被卖的幼女、无家的老人、流离的义士……他带着这些失败的弱者的怨气嬉笑着,嬉笑着自己杀戮伪善者的“功绩”,嬉笑着自己能骗到真善者的能力,让手握利器的正义者也下不了手。

“所以这个落魄武士,你还能坚持多久,你还能为你的善良承担多少?你愿意动手吗,继续帮着那群伪善者做事吗?”妖鬼讪笑着走进,它看着已无法动弹的武士,满是得意。

“所以抱着那股崇高的愿望去死吧!”一句说完,妖鬼扑前,拿利爪刺穿了武士。“像你这样的善人,是不能存在世界上的!”疯态的妖鬼盯着血色消失的寒孽,发着笑,转动爪牙,扭动着伤口,体会对所憎之物的撕裂,否定着那个不信之物的存在。

可没有多久,另一把刀插进恶鬼的腹中,让他僵住了动弹。“我是……不能存在的,可你……也是……不能存在的。”

驱魔的宝刀被寒孽最后的力气送入了恶鬼的深处,直至最后一刻,寒孽松手给了对手痛快的结束。

“这样也好,一命也换了一命。”

恶鬼毫不在意地看着伤口,他没有流血,却一点点分离着,直至太阳基本落下,显现出本体——战火中乱葬的骨灰。

那个面容严肃的武士无声地死了,他没有笑容表情,甚至不比一个娼妇、一个流氓看上去善良,可他静静地倒在了伊豆湾边,守护了百姓,守护了土地,守护了他的善良和怜悯。


对马之魂中镰仓武士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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