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丨老酒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如果,我是说如果,要是我死了,你还会记住我多久?”

我用肩撑着老酒的手臂,他的身体也只剩下大脑还是糊涂地活跃着,身体软绵绵的,沓拉在地上,像是一块融化的雪糕。

老酒又喝醉了,这是我这个星期第七次捞着老酒回宿舍,估计下个星期也是如此,他对于醉酒格外的上瘾,用他的话说,他想要一直泡在酒坛子里,清醒片刻就得啜一口酒以回到那美妙的状态。

“说什么倒霉话呢,咋了,心情不好?”

“我就想知道,我死后,还有没有人会记住我。”

我思考了一下,接着气势铿锵地对着他拍着胸脯说:“好兄弟,你永远在我心里,我记你一辈子。”

听到这句话,老酒才满意地笑了,我接着又补充问他:“你可别胡思乱想啊,再倒霉,挺一挺就过去了啊。”

老酒不姓老,当然,肯定也不姓酒。他有个蛮诗意的名字,听他说是他爷爷取的,他爷爷年轻时是乡里的私塾老师,老先生给他的名字叫钓江,源自诗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李钓江是个奇葩。第一次见面时,他一个人待在宿舍里,没穿衣服,叼着个烟斗,音响发出动次打次的节奏,他站在空道上,身体随着音乐摇摇摆摆。

我提着大包小包,推着两个行李箱,险些被他的舞步晃倒。

“唔(不)好意思,唔好意思。”他匆忙穿上衣服,甚至还穿反了,烟斗的火星在慌乱中撒了出来,火星刺痛他的手掌,甩手之间还把音响打翻在地上。

“丢你老母的。”

李钓江是广东人,父亲做生意发了大财,有钱后管不住身子,到处沾花惹草,生了九个孩子,钓江就是老九。钓江从生下来运气就不好,母亲生产时引发羊水栓塞,甚至还没能看钓江一眼。他自然不受父亲待见,找来道士驱邪避鬼,只是几张符文、一堆黄纸,他便被打上了灾星的名号。

钓江对于父亲的回忆并不多,他总称呼父亲为老东西,几乎整个童年,都与爷爷住在一个古村里,待长大一点,约莫十三四岁,他开始了与生命的角逐。虽然在他出生后,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差,他依然有着相当富足的生活,钓江穿行于城市的各家酒肆,他受“命运”所困,喝醉后便跳脱人间,飘飘然一身,随处游荡,成一缕清风,漂泊在白云外。

酒对于钓江是交通工具,喝了酒想去哪就去哪,老酒也成了他的绰号。

我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就拉着我去了酒吧,狠狠地爽嗨了一夜。

老酒是个奇葩,那晚他醉醺醺地给我说,他命局里带有戌亥,犯天罗,他是冲破将星,称作灾煞,命有苦相,祸及他人。

他给我说这件事时,还拿着马克笔,在我的手上涂涂画画,什么爻什么卦,劈哩叭啦个一通,我没听懂个鸡毛,不耐烦地说:少给我装犊子。

老酒最后才悻悻地摊开手说,说白了,老子命不好,说不定还祸害到你。

我翻了个大白眼,说,狗屁东西。

我单纯是个酒蒙子,东北人的天性。南方的广东,北方的辽宁,折了个中,倒腾在了西安读大学,他本来可以在国外读个水本,但还是不认命地选择了高考,足足考了三次,第一次严重腹泻,缺了一天的科目。第二次出了车祸,摔断了腿。第三次志愿填报失误,比分数线高了快50分,最终和我这个摆子成了室友。

老酒顶着一头乱发,他的眼睛小而细长,似乎要挤成一条缝,平日里总是微微弯起,挂着一张高高在上,又与世无争的笑容。只有在他将醉酒前那短暂的意识由清醒转为混沌的时间里,透过黑而亮的瞳仁,可以窥见一个寂静未知的深渊,像一条毒蛇一样,残酷而凌厉。

我们相聚于这个寝室,他用酒精收买了我这个酒蒙子,他不挑陪酒的姑娘,但偏偏钟意我这个高大的络腮胡汉子。

新学期也在我们的恍惚中,一页一页地被风吹过。

西安气候很干燥,很少能够有一场畅快淋漓的大雨。东北会下雪,但雪花柔和,打在身上没有一点感觉,虽都以风雪之说,其实下雪的时候风并不大,期末临近,学习任务日益繁重,盼望着一场雨,像是等一个久违逢面的恋人。

后来有一阵子天气异常闷热,西安已经有两个月没下雨了,空气里总有无法沉淀的扬尘,我们积蓄已久的压力迟迟无法释放。有一晚突然降下一场瓢泼大雨,几个寝室里的男生疯了似的光着膀子跑到球场里踢球,真是一场能解心头之恨的大雨啊,我们像搁浅的鱼窜进了河流,瞬间活了过来。

老酒也跟着我们跑,他很瘦,身上还有蛮多手术缝合后的伤口,一条条肋骨清晰可见,也没有什么肌肉,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我真害怕他被雨给淋死。

先发球,掉到老酒脚旁,他获得了球权,但足球仿佛和他有仇一样,轻轻一碰就从脚边滚开,溜得远远的。看着老酒在雨中奋力奔跑的场景,我们都没忍住乐出声来,老酒终于截住了足球,传球给我。

我控住球,雨水让草地更加湿滑,跑起来生风,我逐一突破,越位,瞄准球门,射门!

球像弹弓般弹射而出,轨迹刁钻,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径直朝守门的同学飞去。那同学没防备,被球正中脑门心,捂着脸蹲了下来。

我们围过去看,幸好没流血,那同学我有印象,出了名的鸡哥,打架嫖娼赌博样样都沾,一身腱子肉,大花臂、刺猬头,身上穿钉不少,平时总能听到他疯狂的笑声,说实话,我其实有点怕他。

他蹲着地上,雨水哗哗往下掉,我们站在一起,好像是在淋浴。等他反应过来,非得冲过来揍我一顿不可,同学们都不敢围上来,而我愣愣地站在雨中,不知所措。

老酒在后面使劲地拽住了他,“算了算了,他不是故意的。”

他吼道:“不疼吗?妈的你过来挨我一拳试试。”

老酒对我说:“华哥,你道个歉吧!”

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小心,去校医院吧,我赔医药费。”

道歉显然没什么用,他依然很激动,老酒也显然撑不住了,被他拖着朝我这里移动。

“你有个屁钱啊,妈的,这就完了?”

我说:“那你要怎样?”

他挣脱老酒,指了指地面,对我说,“你给我跪下,这事儿就一笔勾销。”

我呆呆地杵在雨中,一言不发。我是真的害怕这个疯子,打起人来不要命,每个月能稳定去嫖赌,妥妥一个暴发户。

于是我的腿开始颤抖,然后慢慢地弯下。他得意洋洋地说,“你这种人就是腿软,这辈子都是废……”

老酒突然跳过来,给了鸡哥结结实实的一拳。然后对着我说:

“不准跪,你他妈还是个男人吗?”

老酒的话也把我拉了起来,我挡在鸡哥和老酒之间,一脚踹开了鸡哥,拉着老酒跑了。

夜已经深了,我们在雨中奔跑,天上有星子,我是夜行人。

老酒常说,人生就是一个接一个的玩笑,玩笑开完了,人也就翘辫子了。

其实学校外就有一家酒吧,但老酒会越过几条街道,去那家港风酒馆,那家店子偏,但热闹非凡,来这里的人心照不宣、心怀鬼胎,单纯买醉的人少,为的是小姐男模一夜情,外面全是宾馆,酒馆外是躺尸的年轻人,捡尸的人不少,也没人管。

“来这里干嘛啊?”我问老酒。

“能干嘛呢?吃喝嫖赌呗。”老酒回答我,我推搡着他,“没个正形。”

这里的酒的确地道,不掺假酒,酒水也不痛头,我们两个一瓶一瓶地灌,老酒很快就醉了,他酒量其实并不好。

老酒喝醉后,就开始疯言乱语,与他平时的语言相差很远,他开始变得严肃起来,这个世界的游民,竟然谈论起了哲学问题,带着讽刺、怨恨、绝望的口吻谈万物的本性,谈灵魂的救赎,简直是匪夷所思。但是当他清醒的时候,我只要逗他酒后的话题,老酒就会对我大发脾气。

那晚我们没有回学校,没有批假条子,挨处分肯定是免不了,但我也无心忧愁,少年时的冲动,总带着一点潇洒。港风酒吧里正播放着一首粤语歌,我听不懂,但节奏很适合现在的气氛。

“平时听陈奕迅吗?”老酒问我。

我说:“很少。”

“我很喜欢这首《浮夸》,我想翻译给你听。”

老酒一边给我翻译,一边紧盯着对面闷头喝酒的女人。

当最后一句歌词结束,老酒转过头来给我说,“那女人怎么样?”

我看了一眼,女人披着烫得卷卷的红头发,脸很小,白皙里透着粉红,穿着皮质的包臀裙,黑色的丝袜充满诱惑力。

我回了老酒一句挺美的。

“你信不信我能和她上床,打个赌,一杯酒?”

“我不信,除非你把银行卡的余额纹在脸上,你瞧你这熊样。”

老酒笑了笑,提着酒瓶坐在了女人对面,他对着女人说了几句,女人抬起头,给了他一个酒杯,他们两个就这样喝了起来,没过一会儿,他的手就搭在了女人的腿上,手指抚摸着黑色丝袜,女人的身体开始变得软绵绵的,靠在了老酒的肩上。

老酒朝我望过来,对我做了个得手的表情,抱着女人的肩,朝外面的宾馆走去。

我愿赌服输,干掉了杯中酒,不得不说,他的确有两下子。

我趴在桌子上,沉沉地睡去,不久后我会被丢在外面,但我对自己很有信心,足够有安全感的形象,空荡荡的口袋自然不必担心被劫财劫色的危险。

在我睡得正酣时,老酒的电话突然打来,电话那头,他气喘吁吁的,隐隐约约有女人干巴巴的呻吟,他说,“快来替我接班,我要战死……”他还没说完,我挂断了电话,继续呼呼大睡,脑海里循环着他替我翻译的歌。

“你 叫我做浮夸吧 加几声嘘声也不怕,

我在场 有闷场的话,

表演你看吗 够歇斯底里吗,

以眼泪淋花吧 一心只想你惊讶,

我旧时似未存在吗 加重注码,

青筋也现形 话我知 现在存在吗。”

我永远感激老酒,为一个无心的善举,人可能会记忆一辈子。

至此,我和老酒成了挚友,他看人很有一套,仿佛能够预卜先知,他知道酒吧里那些女人会和你上床,哪些人可以随便摸,哪些人只能打打嘴炮,每个人心里所想的,都顺从着他的思考,他说这是直觉。

老酒其实是个蛮怪异的人,很多恶趣味。他喜欢将口香糖贴在门把手上,踹翻垃圾桶,在互联网上做只杠精和人对骂,周末抓流浪猫狗去绝育,诸如此不再陈述。其实他挺让人讨厌,一方面可能是自己运气不好,而一方面则是自己自甘堕落,有时候我也很讨厌他,他喜欢蹭人家的喜宴,心情好的时候,他会给新人包大红包,称作沾沾喜,冲冲煞。那次他在喜宴上喝得酩酊大醉,自顾自地摸索着道路,在夜深人静时才回到宿舍,对着我的床铺吐了一床,然后悠哉哉地回到自己的床上睡觉。

大一下的暑假,我和老酒一起爬了华山。

那是老酒的突发奇想,他将此次旅行称作“星之谷饮。”各种松树在崎岖的山路上巍然屹立,颇有刚劲的风骨。

我们并没有爬到山顶,而是在半山腰的一处河流旁停顿下来,我们装好帐篷,帐篷的顶是透明的,在晚上可以看见天上的银河。

银河在我们的头顶流淌,繁星颗颗清晰,光云间银砂粒粒可见。河水绵绵地往下流,老酒坐在我对面,群山的伟岸成了黑色肃静的背景,他在黑色的背景下,似乎整片大地将他拥入怀中,他对着银河举起酒杯,或许我们最终都会在漫长的时光中化为一片晦涩的剪影,但并不妨碍我们此刻邀约星海。

“银河?真美啊。不是每晚都有这么好的晴天。”老酒喃喃自语道。

“可惜不是满月。”老酒已经醉了,但不知是醉于酒,还是醉于景。

我们躺在帐篷里,呆呆地看着天上的星辰,我的面颊发烫,眼皮也濡湿了,银河顷刻溢满眼睛,我把那滴摇摇欲坠的泪珠生生忍住,风吹得我们的帐篷摇摇晃晃,我说:“风动了。”

老酒这时候靠过来,搂着我的腰,他个子小,靠着我的胸膛,在身边蜷缩起来,问我,“风动,还是心动?”

我把老酒推开,说:“我不是很喜欢和男人搂搂抱抱。”老酒又靠过来,“别这样,我这辈子都没有依靠过别人,这么美的夜,让我好好睡一觉,我好困,这种感觉好美妙,我好幸福。”

这一次我没有再推开老酒,银河在这一刻坠入我的心坎,两行泪水也不禁流下。老酒并不惧怕造化的玩弄。家人的嫌弃,兄弟姊妹的明争暗斗,恶运缠身,他的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痕,钢板固定在他的背部、手臂、膝盖,他甚至并不会爱人,纵欲只是让他忘却一时空虚。但我清楚,他那玩世不恭,甚至还略带着傻逼的外表下,也藏着孤单的心境,前方的命运落下雪皑皑,他也只能赤裸着脚独自走过,但这奇崛的山峦,已经成全了他的张狂。

“我歌单里也有几首陈奕迅,酒吧里从来没放过的。”

我把耳机摘下一只替老酒戴上,我放起了那首《不再让你孤单》。

此刻夜色温柔,真好,这场青春的泡影。

“我不再让你孤单,

一起走到地老天荒,

路遥远。”

此后十年有余奔跑再无停歇,也再无那样一个动人的仲夏夜。

不久后,老酒的父亲突发心梗去世,家族的产业开始分裂,按照遗嘱,老酒没有得到任何股权,只是银行卡里平白多了二十万的汇款,整件事情的发生,是在老酒的父亲已经下葬、公司结构重新整合后,老酒才被告知的。

老酒只是呆愣了几刻,旋即仓皇地笑了几声,扯着我去了那家港风酒吧。

人世荒唐,他无力抵挡,也无意计较。遗嘱是否被改动,是否有更多的利润可以争取,或许对于老酒来说,都是一场注定的失败,他的人生信条就是快活好今天,反正,一切都会失去的。

老酒似乎惩罚自己一样地不断饮酒,他发出轻微的如幽灵般的笑声。他并没有因为喝醉了而脸红,反而变得苍白起来,之后竟然疯狂地吐起来,周围人对他抛来嫌弃的眼光,我抓住他的酒杯,想要从他的手里拿走,但是老酒却紧紧不松手,突然,我听见他大声地说,“这群天杀的狗杂种。”随后,便靠在我的身上,醉晕了过去。

老酒更加地放纵自己,此后很长时间,他再也没有回过宿舍,全然泡在了酒吧里,到处勾搭姑娘,夜夜笙歌,仿佛是害怕银行卡会被突然冻结一样,恨不得能将每一分钱都换成自己的享受。

老酒离开后,我后来跟着另一个人开始创业,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差点让我跪下的鸡哥,我没有什么能耐,就是能喝,单论这一点,我跟着鸡哥到处去拉投资,每到关键时刻,大家似乎都靠酒精来博弈,不论是讨好奉承,或是感谢庆祝,还是赔礼道歉,都得通过豪饮来体现,喝得越多,才更能表明自己的心意。

我们的创业走得并不算好,项目刚刚成立,融资并没有成功,大家都感觉最后只会是一场空。

在我们忧心于创业项目的时候,老酒回来了,那时候我正伏在电脑前,撰写着方案。

老酒慢吞吞地走进宿舍,我撇了一眼他,他看起来状况不算好。

“又瘦了,少和女孩们混,你原来只是体虚,现在还肾虚了。”

“我生病了。”

“不会是性病吧?老酒。”我停下手指,转过头,饶有嘲讽味地看着他。

“脑动静脉畸形。”

“那是什么病?听起来蛮有意思的。”

“我可能还能活两年。”

“啊?你在逗我吗……抱歉,这听起来很奇怪不是吗?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回了我一个惨淡的笑容,站着门口,局促的样子犹如我那天站在雨夜。

“这不可能,医生怎么说的?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我刚才在犯蠢。”

“进行手术的话,有几率能治愈好,也有可能马上就死,不做手术的话,我最多活两年。”

“你怎么打算的?”

“我想活,其实我还差点钱做手术。”

“还差多少?”

“两万六千七百三十八块……能不能,能不能帮我一次。”

“我帮你。”我根本没有犹豫,下意识就回答了老酒。

“别这样,好好想想,要是我死了,没人还你钱的。”

“兄弟,你开啥玩笑,我还要你陪我喝酒呢,你等着,我想办法,尽快把钱给你。”

老酒离开前,我又叮嘱他,“别想其他的,我等着把你裤衩喝没。”

我也不知道我那时候有什么底气,明明卡里只有几百块,却答应了帮老酒,这般造化,偏偏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再添一道裂痕。

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我的父母也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我骗他们创业差点钱,我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他们也无心考究真伪,老酒差的钱我还是替他补上了,我和老酒都开始了一场赌博,我们都想赌赢。

老酒离开后再无音讯,我有时候很想问问他,又害怕得到一个糟糕的结果,之后,创业项目终于有了起色,也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很快到了大三,同学们有些开始着手考研,我也忙着为毕业做准备。

老酒的事情也渐渐忘记,有次在校网上查找老酒的信息,却发现他的学籍早已经被注销了,心底难免一阵苦涩。

我们的创业项目获得了更多的融资,我也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我买了一辆车,找到了女朋友,不需要依靠家里人,还能够接济家庭。

再一次见到老酒,已经是大四的时候了,他失踪了足足有一年半,那时候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裤,看起来很旧,但很干净。头发也剃成寸头,他看起来精神了许多,把一个厚厚的信封给了我,里面都是新钱,不多不少,三万元。

当时只道是寻常。

如今再见到老酒,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那种庆幸,似乎是自己重新获得了一条生命,我迫不及待地想和老酒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老酒腼腆了很多,也成长了很多,看起来靠谱了一些,他叹了口气,说:“戒酒了。”

“你他妈的真扫兴……你跑哪儿去了?”

老酒说,他的手术做得很成功,他疗养后,第一时间就想着怎么赚钱,他知道我的家庭不富裕,所以很想快点还清这笔欠款。

他去试了挺多份工作,最后在一家拉面馆当学徒,这些钱,就是他在拉面馆打工赚的。

“看不出你还有拉面的能耐。”我说不下去了,只感到喉咙干涩,似有无数的虫子在蠕动。

“或许生活是个好老师吧……”他调侃道,脸上挤出一丝尬笑。

“还有一件事情,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老酒一脸严肃地给我说。

“什么事情?”

“我转运了,我恋爱了。”

“哦。”

“你这是什么态度啊,我告诉你这次是真的,她不一样。”

“真的吗,那挺牛逼的。”我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什么类型的?大波姐还是翘臀妹?”

“你怎么就不肯相信我呢?”

我坐在小电驴上,老酒在前面载着我,说要带我去庆祝一下,庆祝他大难不死,顺便带我见见他女朋友。

我们最后停在了一家拉面馆,这里就是他工作的地方,他安顿我坐好,我看见厨房里有一个女孩,瘦瘦的。

老酒很熟练地扯着面团,揉搓拉,一气呵成,之后面条下锅,翻腾的滚水蒸出道道雾气,面条煮好后被舀进碗里,加上满满一大勺牛肉,恭恭敬敬地端到我的面前。

“没啥别的本事,只会下几两面。”他装了一碗白酒给我,给自己倒了一碗茶,然后先干为敬。

“那是我女朋友,乔婉,师傅的女儿。怎么样,我没骗你吧,我很爱她,你懂什么叫‘爱’吗?”

我开始留心观察那个女孩子,不算漂亮,白白瘦瘦的,像邻家小妹,在厨房里正忙活着,动作熟练,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很普通的一个女孩,属于那种一眼就忘掉的人,可能这条街,能找到一百个这样的姑娘。

“你和她发生过关系吗?”

“没有,要是发生了,我应该和她结婚了吧。”

“你会和她结婚吗?”

“我想。但感觉配不上她,她那么优秀,你说,我是不是很烂哦。”

我停顿了一下,注视着老酒,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这样一个感情绝缘体,竟然会痴心地爱一个女生,爱一个毫无特点的人。

关于那个女生我并不想了解,我第一眼就对她没有任何兴趣,但我熟悉老酒,她一定有过人之处,或者说,大千世界中,与我们萍水相逢的过路人,总是波澜不惊的擦肩而过,实际上,却也有能引起彼此内心的一场风波。

“你这个人啊,也不是说很烂吧,只是有一点烂而已啦。反正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只是你很在乎她,所以才会觉得她那么优秀滴,别说什么配不配得上,我等着喝你的喜酒呢,到时候非把你灌醉不可。”

后来的我时常造访老酒的那家拉面馆,面馆生意挺火爆,他看起来开朗了很多,整天平易近人的笑着,晚上骑着电驴送女友回家,乔婉在后面傻傻地逗他,他在前面大声地回答,两个人笑得很开心。他难得地克制起来,我甚至看见他连牵乔婉的手也会脸红,我不懂,但偶然间读到过一段文字:从前车马很慢,书信很远,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我想,那便是老酒笨拙的爱吧,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归宿,即使生活归于朴素,然而平凡之中的幸福,却让人无法忘却。

如果故事在这里结束就好了。

我们那一届毕业生,估计没人不知道这件事,“六二五无头女尸案”在一个清晨席卷了整个校园,一个泡得浮肿的无头女尸出现在了学校外边的河里,随后照片在各个群聊里疯传,更有好事者,发布了关于女尸的推理帖子,谋杀仇杀奸杀甚至还上升到了宗教祭祀。

中午,警察找上了我。

在派出所,我头脑恍惚,坐下后手足无措,生怕说错了话,好像自己犯了事。

警官看了我的身份证,说,华陵,二十二,辽宁人。我忙点头,他说,你别紧张,跟你没关系,接着说,你认识李钓江?你们啥关系?我一五一十地将和钓江发生的故事讲给了警官听,之后沉默半响,我才试探地问,钓江犯啥事了?

警察问我,他平时性格咋样,我说很好,有义气。警察又说他好像以前酗酒成性,违反校规,打架斗殴,聚众赌博,而且私生活很混乱是吧?我点点头,又说,那是他以前,早改了,现在不这样了。

警察点燃了一根烟,沉思了一下,抽了一口,气没喘匀,咳了两下,说,关于那具无头女尸,李钓江是最大的嫌疑人,他现在跑了,我们找不到他。

当天晚上我头痛欲裂,一部分原因是喝了太多酒,另一部分是一直在思考老酒的事,我服用了两片布洛芬,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

凌晨三点,老酒给我打来电话,说想陪我喝几杯,老位置。

十分钟后,我来到了那家港风酒吧,我一眼就看见了老酒,他困在人群之中,失落地喝着酒,对瓶吹,桌底下酒瓶垒成了一座小山。

我坐在他的对面,问他,你杀了乔婉吗?

他说,你啯得内(觉得呢)?都怪我,是我杀了乔婉,我对唔住她。

我说,你别乱说,好好配合警察,会没事的。

他说,我已经报警认罪了,警察马上就来了,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华哥,咱们有缘再见。

警察出警的速度很快,在我坐下没过几分钟,酒吧就被包围得水泄不通,老酒被带走前最后拜托了我一件事,他的书柜里有一个玉酒瓶,是文物,他很喜欢,把酒瓶带着,去他老家那个村子,河畔前最大的那颗树下,把酒瓶埋在树下,立块碑,老酒之墓,他爷爷看见后会明白的。

两个月后,老酒被判处无期徒刑,庭审时,乔婉的父母坐在我身后,老酒穿着囚服,面带微笑,乔婉的父亲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恨不得冲上去把老酒撕碎。法官问,是否需要赔偿,乔婉母亲举着乔婉的黑白照片,哭得稀里哗啦,咬着牙说,我要良心,我要正义,要以命偿命。老酒始终面带微笑,像一个散尽天良的恶魔。轮到老酒陈述,他调整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坐姿,翘起了二郎腿,对法官说,我没有精神疾病,触犯了法律,罪有应得,请您立刻判处我死刑。

离场前,我和钓江最后对视了一眼,他被判处无期徒刑,被警察押着,看着我,眼神变得疲惫,渐渐地消失在远处。

我去了广东,在酒瓶里装满了老酒,然后埋掉,立了一块碑,老酒之墓,又刻了自己的名字,兄弟:华陵。

后来,我忙着做毕业设计,成天待在图书馆,老酒的痕迹从我的记忆里淡去,只记得有一个深夜,从图书馆里走出来,望着天边,那是一轮满月,想起了那年仲夏夜,他说可惜月亮不是圆的,心里面一种空荡,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回首不忍看。

毕业后第三年,我们拿到了一笔重要的投资,跨国企业,在罗马。那年,我第一次跑到了另一个半球工作,住在罗马斗兽场外的一家公寓里,没日没夜地工作,慢慢地,我们的名字出现在了知名的商业杂志上。我已有小有成就,从底层,爬到了这个高度。

暂时的成功,也让我们飘飘然,越来越多的成员开始加入我们,只是想把事情做好而顾不上的法律合同成了一个巨大的漏洞,新来的人也想挤掉老员工的资源,甚至很多管理也开始明争暗斗,想要挤掉彼此。

之后为了各自的虚伪和利益,进行漫长的争斗,队伍分崩离析,不同部门之间甚至连邮件都不会回复,鸡哥依然沉醉于成功的喜悦中,并没有意识到这场危机的到来。

讽刺的是,大家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而努力,最后却让公司陷入困境,无人可以从中获利。

由于经营模式的问题,我们的合同越来越少,再也不能满足客户的需求,资金链断裂,公司陷入了债务危机。

毕业后的第九年,鸡哥卷走了钱偷渡去了加拿大,二老板从公司顶楼跳下,公司宣布破产,我卖掉了房子车子还债,但依然债台高筑。

三个月后,又得知了女朋友长期出轨的消息,五年的感情沦为笑柄。

从曾经那个酒蒙子,到现在不断应酬以至于喝得自己神经衰弱,手脚不听使唤地抽搐颤动,每晚都要忍受强烈的头疼,布洛芬,杜冷丁,喹硫平成了我的必备药,延续着我的生命,我的发际线已经退到了五指往后,头顶也渐渐光亮起来,挺着一个啤酒肚,满面油光。

前年我才三十岁,但已经是一个温吞的中年人,此刻的我坐在一辆出租车上,目的地是河北的一家医院,昨天姐姐打来电话,说咱妈快不行了。

公司破产后,再无颜面回家,此次回别竟是来送终,母亲劳累一辈子,走到生命尽头也没享到一天福,怪我,不争气。

连夜的奔波使我头疼欲裂,坐在出租车上竟睡了下去,醒来时已是两个小时后。

望着计程车上那跳动的车费,和不合理的时间,积累了几年的怨气陡然迸发,司机还没反应过来,我已然扼住了他的喉咙,嘴里吼道:“你拿我找乐子是吧?”半个小时的车程,被这黑心司机硬生生绕了两个小时。

车摇摇晃晃地撞停在了路边,我的头磕出了鲜血,身上也有几处伤痕。

这狗日的世道。

赶在日落之前,我坐在警车上,戴着手铐,匆匆地赶到了医院。

姐姐站在病房外,朝屋内大声喊道,“老二回来了!”

然后病房里传来一阵骚动声,还没等我走进去,姐姐又哭了起来,“咱妈没了。”

走进病房,妈妈已经断气了。几年不见,母亲已经形销骨立,她的嘴唇张开了一点,似乎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堵在喉咙里,是什么呐?已经永远无法知晓了。

护士说,母亲这几天一直艰难地维持着呼吸,是等到那句“老二回来了”才走,前后不过几秒钟。母亲盖住了白布,我瘫坐在病床下,始终沉默。

到最后,也没有见上最后一面,甚至上一面,还是大学刚毕业那段时间。

母亲下葬后,我又马不停蹄地回去上班,走在昏暗的街道上,外面是拉皮条的男人,我问他,有妓女吗?给我找个妓女。

他带我去了一个地下室,之后下来了一个半老徐娘般的女人,她要脱衣服,我让她别脱了,苍老的容颜让我没了兴致,却只是让她抱着我,让我能够靠一会儿,借着那份依靠,好让我能够睡一会儿,这些年,睡眠对于我来说,也成了一种奢侈。

我突然很想见老酒一面,似乎某一刻开始,像是人生中的某条故事线打开,悲剧祸不单行,接二连三,生活成了一桩惨案。

早在一年前,老酒就已经出狱了,当地的连环杀人案侦破,真正的凶手抓拿归案,承认罪状时,才发现老酒是被冤枉的,老酒的故事被争相报道,他们不懂,老酒为何要认罪,只有我懂。

之前刷短视频刷到过老酒的账号,他的视频里总是在深夜里走一条路,很多天都是如此,配上一句伤感追忆的文案,我知道那条路,通往墓园的路,无数个黑夜,他独自前往墓园,悼念他的亡妻,我一直不敢关注他的账号,说不清楚缘由,总是避免一切关于老酒的事,我甚至想忘了老酒,至少此刻已经忘记了他长什么样子,听同学说他得了几十万的赔款,给自己买了一辆面包车,其他钱都给了乔婉父母,他一直觉得愧疚,老酒后面没有更新视频了,应该开着那辆小面包车正浪迹天涯吧。

第二天,我去了广东,老酒的故乡,他的墓前,那已是傍晚。

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见他的墓被翻新了一下,墓碑多刻了一行字,妻子:乔婉,加上了一个示亡号,一瞬间,就这么多年了啊。

当年埋老酒时我做得匆匆忙忙,没留心周围的情景,才发现这是处很美的地方,那是在一个湖畔,湖中有一座古亭,远远看去,亭中有些石凳子,月光撒在湖面上,亭子像坐落在银河里,岸上很多柳树,远方是连绵的群山。

见此景,此境,我不由得吟哦起一首诗。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这时,身后有人接了下句: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我转过身一看,是一位旁眉白发的老人,眉眼间和老酒有几分相似。

“想必你就是华陵吧。”

老人问我,我点头回答。

老人从袖套中拿出一个黑色信封,道:

“这是钓江嘱托我给你的。”

老人说完,转身便走,我叫住他:“是什么事呢?为什么给我?”

老人说:“这我不知,那孩子没多说,但我想你打开后会明白的。”

我拆开信封,取出信笺,居然是用毛笔写的,刚劲有力的笔锋写着:

“华陵:

别来无恙。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你也一定经历着造化的戏弄吧,或许此刻的你也狼狈得不像样子。既然你已经把信打开了,就请看完吧。

你是否还记得多年前,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你拖着我回宿舍,我问你,要是我死了你还会记住我吗?我现在想明白了,与其被人记住,能记住别人才是支撑我生命的原因。当时的我自暴自弃,堕落度日,酗酒,性爱,暴力让我逃避着所要面对的困境,不错,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已经证实了,我就是个祸害命。克死了父母,家族产业也在我出生后走下坡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各种悲哀接踵而至,屡屡碰壁,难见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陷在这条泥沼里无法脱身,终日酗酒颓废度日。幸好我遇见了乔婉,一夜之间,云泥已殊路,简直两世为人。我原想做个平凡的人,能够守着所爱之人,度过余生,没承想……

我把这些事告诉你,是因为我想通了,生活没有错,不管怎样,自甘堕落都是不正确的,纵使翌日要逝入夜凉,也不应该流浪自己,放弃对美好的向往,即使是倒霉鬼,也应该有再扔一把骰子的勇气。这个世界有自己的运行法则,我们身处其间,能改变的东西微乎其微,但只要不放弃,生命就会有一线转机,我会记住那些幸福的瞬间,带着这些善良与爱意,走完我的一生,我希望你能领悟,好了,兄弟,该上路了,像我们从前那样,我相信你,会有值得的一生。

                                                        李钓江”

我把信叠好装进衣兜,望着前方连绵的山,整片灰色大地柔软而静谧,雾气氤氲,挡住了更远的风景,只留下晚风中几点星子。点点凉意直刺脊梁,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想,茫茫人海,老酒,我们还能再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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