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里住在隔壁楼那位时髦的上海爷爷新近落单了。
老伴儿住院后再没有回到家中来。独自归去,留下上海爷爷形影相吊,眼里也没了光彩。他远不如之前那样出场都抬头挺胸的。
若不是此番老伴儿仙逝,他每次下得楼来都用目光扫视搜索小区里来往的人们,带着酷爱攀谈的欲望和神气。作为曾经的搜索结果之一,我被这位爷爷热切的告知过他乐于被人知的一切:七十多岁了,古稀之年仍挂职在单位的建筑类高工,祖籍上海。当年读书后分配到京城,几十年扎下根来。那个年代哦,他说,被分配到京城啊是不得了的事情。大家在心里争先恐后的想要,但是又害怕表现出来而被组织认为不够积极上进,不够勇敢支援国家建设。在那样的一个情景下啊小姑娘!上海爷爷喜欢自带这类抒发的效果引起人的注意。他说那个年代他也是有着留京的私心奢望的,但是还是在就业志愿里填报了北京之外的地方。结果呢,反倒是这点当年勇被认作可贵,被留到了京城。上海爷爷对自己这番人生经历颇有感慨。
同其他大多数上海人一样,他高傲地视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外的北京为乡下,对肯在盛夏暑气里拖鞋短裤手执蒲扇当街斗棋子的北京爷们儿嗤之以鼻。那叔叔整日穿戴整齐严谨。一副旧社会知识分子的做派。
他春秋时节一定会在白衬衣外套一件毛线马甲,时常配一顶白色鸭舌帽,像是刚打过高尔夫一样。夏日里也断然不会短裤示人。“那些糙的很了”,他说。大大咧咧的北方汉子,吃穿用度的不羁多少带给了他困扰。多年后的今天,骨子里还热淌着上海大都市血液,鄙夷着他眼里大北京的乡下气息。所以即便汗流浃背的夏日里,他也将黑色皮鞋打理得油亮,平整的浅粉衬衫塞进平整的米色长裤,腰间是从不挂钥匙有碍观瞻的,换下春季的鸭舌帽转而戴上一顶米色圆顶小草帽,还配了副墨镜。出门是极尽排场的。夫人看来也是曾经稳踩过摩登节奏的美人。头发烫起来的小卷多少带出些旧时代的年华潮味。衣着同样考究,脂粉香气,也置办了情侣墨镜。他们拉手出街,哪怕只是出小区买了个菜,都隆重的像是要奔赴重要约会似的。其实关于前面提到的眼里也没了光彩那一句,是我的猜测而非实质性判断。因为平日里总喜欢戴着墨镜示人,我对二老的眼内光彩,是不曾真正目睹过的。只是习惯性地听得出轻松愉悦的语气和看到春风满面的笑容。
冬季里雪花飘洒,满院的洁白有时候一年也不得见。老两口对这烂漫飞花的场景迷恋有之,身处其间随性嬉戏有之。记得某年的周末雪飘的精致,严寒里呼吸都冒着白气。两位老人家一大早便在院中光秃秃的石榴树下的雪地里玩耍热闹起来,放着音乐起舞,即兴歌唱录制摆拍,一样的盛装出镜。作为加班狗一族,原本觉得被莫名扰了加班后的清梦,可是见状也不由得艳羡起来。夫妇二人我行我素,在这片年长公民的小区里看起来鹤立鸡群,用实际行动高调践行了两个字—腔调。如此说来几天前刚飘过雪的天气,本身也像是一种仪式。上海爷爷想与不想,都是对二人过去无忧无虑的一份祭奠了。
如今上海爷爷很少在院里出现,背影都透着难过。偶尔被邻居遇见买菜归来,喊他才肯开口说话。较之以前的兴致盎然与无休止的高谈阔论,这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曾拉着我畅聊80年代初自己南下广州,火车上偶遇看不出性别的军装女子,因为衣服过于宽大而毫无秀气可言;说他受人之托不得不大堆大堆的代购牛仔裤和高跟鞋给物资匮乏的年月里挣扎着追赶时髦的北京姑娘。当时为了躲避陪聊,我甚至会在下楼前警惕地查看以便避开上海爷爷。想来愧疚又可笑。
悲伤若只剩下少言寡语的隐忍,恐怕已经是痛彻心扉。人终其一生总会离去,或早或晚目送人离去或者被人送离。如此想来没有什么不会过去,没有什么需要躲避,实在也没有太多大不了。而今斯人已去,上海爷爷老克腊精致考究的做派也难得坚持了。失去至亲后好好活下去的福气与勇气已是了不起,已经需要他拼命积攒,花费大把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