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之所以叫“兴禄婆”,只因为她是“兴禄”的老婆,如此简单。
如同一件衣服一样,合身就好,管她漂不漂亮,美不美丽,随心顺意就好,管它啥牌子。
“兴禄”到底长什么样子,个子是高还是矮,和蔼还是威严,我一点印象也没留下。对于“兴禄”这位老兵,记得小时候好象有见到过,又好像从来也都没瞧过一眼,真是一件怪事。
听村子里的人讲,“兴禄”当过兵,而且还参加过抗美援朝,在战场上受了很重的伤,侥幸捡回了一条命,还让他丧失了生育的能力。
回到“玉潭”老家与妻子成家多年,也没能生下一个孩子,对于“兴禄”和他妻子来说,这的确是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事情。
但日子依旧还得过下去,好在后来,“兴禄”与他那老伴,俩口子也想通了,有没有后人,其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强求也求不来,倒不如先把自己剩下的余生,就这样糊涂地过完拉倒。
人一旦释怀了,很多事情就容易看得开!
后来,他们俩口子也就不再纠结小孩这事,夫妻俩相安相处,倒也和睦相亲。只可惜,好景不长,“兴禄”老人因为朝鲜战场受过的伤疼导致旧病复发,没过几年,他就撒手人寰,只留下年岁不大的妻子一人。
“兴禄”老人啥时候过的,我不清楚,也问过几个年龄比我大一些的村人,由于年代确实久远,他们也记不起来。
奇怪的是,“兴禄婆”后来竟然再没改嫁,孤单一人,就在“玉潭”这个小村子里安顿下来,靠着“兴禄”那点有限的抚恤金,过着清贫的生活,后来政府还把她列入了“五保户”,应对简单的日常还是能维持。
对于“兴禄婆”,我倒是印象较深刻,当然这与她活的年岁也高,加上她还有让人比较容易记住的特点相关联。
小时候,早晚放牛回家,我都要打“兴禄婆”门前那条破烂的麻石小径上路过。她家那扇矮小的房门总是洞开着,白天很少看她家掩门,不知是不是怕寡妇门前是非多。
反正她家的室内,总是漆黑一片,里面啥也看不清,偶尔我还会撞上“兴禄婆”手拿一把大铁勺,从她家这扇邻小路的门洞里,把厨房里的污水,一勺勺,用力抛向门外小水沟,这条小水沟,就在我常要经过的小石径下边,路面与她家房子的大门,高差不到六十公分。
她家门前的这条麻石小路,不知是因为年久失修,还是走的人本来就多,容易烂得快些,平时总是坑坑洼洼的。路中间的小麻石块,时不时地就会缺去一两块来,缺了石头的地方,便要往下陷进去。下雨的时候,这坑洼的地方容易积水。
牛走前面,我紧跟在牛身后,雨天石头滑,牛脚容易滑进小石头之间的积水坑内,突然之间,小泥坑里的污水便四散飞起,溅得一裤脚与鞋袜上满是,气得我直想骂人,心急火燎,可总也找不到地方发泻,只好速速扬起一鞭,朝老黄牛屁股厚实的肉腚甩过去,吓得老黄牛紧走几步,易打滑的石头,让它东倒西歪,瞧它那滑稽样,直让我哭笑不得。
听她说话口音,“兴禄婆”应该不是我们“金竹乡(畲族)”这边的人,她与我们这边说话的语调不近相同,估计是“石上”到“乐安”之间哪个村子的。
“兴禄婆”人很朴实,也善良,就是不太喜欢说话,平常见到我,偶尔还会脸露威严,看上去有点不容易接近,笑起来亦也有点腼腆,不太放得开,即使偶尔被人逗笑,她也只是发出一点点不大的声音,很小声地在那“咯、咯、咯……”,好似她刻意压制起来的样子。
她老人家衣着简单,朴素也爱干净,一身打扮总是齐齐整整,与城里人一样,她这一点倒是与“哑婆”有显著的不同。“兴禄婆”一幅清秀的模样,个子不高,矮矮小小,一张瓜子脸,脸蛋也白净。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与“哑婆”女儿娟子说话大小的声音相近似,亦是慢声细语,轻轻柔柔的,有时,让你难以听清楚她所讲的内容。
在我印象里,“兴禄婆”好像从来没与人红过脸,平常也不太喜欢与人往来,总是一个人窝在她家小黑屋子里,偶尔也会去祠堂那里,与“哑婆”相对而望,一块默默静坐于祠堂的大石台阶,总是一幅和和气气,安安静静的模样。
村子里若是那家做红白喜事,“兴禄婆”准会前去那户人家帮衬,干些碎活,与她自己家办酒席一样勤快,多见她负责烧火、做饭等一些闲杂的琐事。
由于“兴禄婆”是军人的遗孀,属于五保户,后来政府又给她办了低保,所以她家没有种地,加上田地里的重农活,她一下又找不到人来帮忙犁耙,她一个人力气又小,耕种实在不易操持,她也难以应对。
农忙时节,也没看见她有空闲过。“兴禄婆”总会帮她家周围的邻居,一道下地干农活,拔秧、插秧、割稻子、踩打谷机……样样都来,挑来送往,在田地里忙个不停……
12.
兴盛老汉屋后山上大枫树密密匝匝的枝桠,成了迁徙落户于此候鸟的天堂,各个新旧鸟巢,一个紧挨一个,一层紧叠一层,如同密布的蜘蛛网,霸占了整株树上的枝杈,树杈各处的缝隙,又被青翠茂盛的枝叶所遮掩覆盖,是鸟巢最好的屏障。
“引路将军”兴盛老汉的女儿娟子辍学后,天天窝在家,少有外出。
娟子父母依旧常会吵架,虽然这场战争没有赢家,可“引路将军”与“哑婆”俩,仍然热衷于家中的内战,俩人如同吸鸦片上了瘾,自娟子能明白点事情至今,这么些年来,他们夫妻俩的争打就没有停歇过,吵闹声总也静不下来,好似上足了发条的闹钟,不闹腾那么几下,如同随时要崩断一般!
晚上,父母大吵大闹之时,娟子是睡不成觉的。偶有遇上父母吵烦吵累,也会停下争斗,各自按兵不动,暗地里积蓄能量,期待来日,好有力气再去发起更激烈的争斗。
夜,一下子就这样彻底静了下来,安静得娟子自己都不信,她那小小耳朵里全是不知名的虫鸣声。按说,这下总该轮到娟子美美睡上一个好觉了。可一到下半夜,她就恶梦就连连不止,不是梦见父母在吵架,就是梦见自己掉进了冰冷的深水大河,那冰凉透骨的河水,似无底的深渊,让她难以从冷水里爬上来,突然一下惊醒,又吓出娟子一身的冷汗。
白天,娟子在家里无所事事,一个人蹲在家门口,看一看南来北往的路人,眺望几眼门前那片碧波荡漾的稻田,瞧一瞧她家房子跟前,兴盛老汉过去挖好的那眼泉井里的小鲤鱼。
小鲤鱼在清澈的泉井底部,游得正欢畅,舒缓又自如,看得娟子心里直羡慕:“ 自己现在过的日子,甚至还不如这井底的小鱼,虽然井内的空间不大,起码小鱼没有压力,而且也不用受其父母那难有宁日的惊扰,更不用成天提心吊胆自己家里的内耗,若要是生出一点其它意外的事端,恐怕还会害得自己跟着受牵连。”
有时候,娟子竟异想天开,恨不能变成这井底的那条小鱼,跟着大雨天漫入泉井浑黄的浊水,离开这个地方,逃得远远的,再也不用与眼前这混浊不堪的世界为伍。
偶尔娟子还会与村子里的一大群妇女,还有因为各种原因也没能去学校念书的大姑娘们,一道结伴同行,走上七八里“琼菇岭”到“红路坪”的山路,去往很远的山那边,砍些枯黄的蕨类植物与小杂枝杈,然后挑回家凉晒,留作做饭的柴火。
有时我们一群孩子放学回家,路过她家门前,若是娟子没有外出,多见她一人蹲那排老旧房子门前空地,随手拿起地上滚圆的小石子,一个人在那玩丢石子的游戏。待娟子看见我们快靠近她家跟前时,她便会停歇一下,脸上依然一幅怯怯的样子,看我们一眼,赶紧低下头,然后再用她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一下,看我们是否也在瞧她。
若是瞧我们没有往她那边看时,她便会有些许的失落,还要露出羡慕的眼神,嫉妒我们有书可读,还有如此多的小同伴在一起开心玩乐,而自己只能孤独一人,在家里呆着,无所事事。转而她那双无助的眼神,又会流露出忧郁与难过来。
有时,她那偷瞄过来的眼神,正好与我们对上,害羞的娟子,吓得赶紧低下她那小脑袋,急急地接着抛玩起手中的小圆石,再也不看我们一眼,直待我们已至“雷氏宗祠”那边,方才敢抬起头,愣愣地看着我们早已经远去的背影。
真不知她那时会不会问自己:“为何我就不能上学,而他们却可以,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凭啥就我一人,如此无聊,呆在这鬼地方?”
估计我们走远了,因为一路追打与喊叫,还有我们那放肆无拘的笑声,不知会不会,又得引起娟子阵阵难过来。
即使“引路将军”兴盛老汉,每天在地里辛劳工作十几个小时。可老汉一家的生活,依旧没有多大改变。仅靠老汉一个人,一双手,虽没过去那般的窘迫,但也只勉强撑起了一家三口的简单生活。
日子再难熬,终归要过下去,还得一天天的往前走。
有时候,我们身边的人,总以为自己很强大,强大得不为周边环境与关系所制约,由着性子行事,时不时给本就压抑不堪的生活,无端再撒把盐,给人带去无尽的苦痛。
一旦某个机缘到来,哪怕极细小的力量,若是参与了进来,一边倾斜的天平,便会朝相反方向,过去任性的人,猛然一惊,突然醒悟,原来过去的我,竟如此荒唐,即刻,惭愧涌起,为自己过去而忏悔,作出改变,如此这般,日子复回正轨。
“引路将军”兴盛老汉便是这样的人,机缘一旦到来,他也得顺其自然,改变他曾犯下的那些过错。
转眼之间,我读小学四年级,娟子也十三岁了,过去小不点模样的小姑娘,如今变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可娟子依旧闲得无聊,白天,除偶尔帮父母干点杂活外,剩下大把闲时,孤独的娟子,不知如何安放这寂寞,渡过这个日长,夜也长的烦人日子。
在“玉潭”村,娟子少有朋友或闺蜜,但凡年龄与娟子相仿的姑娘们,大多上学去了。偶有几个呆在家没读书的大姑娘,又被她们父母盯得紧,管得严,一个个困在家中料理那忙不完的杂活碎事,抽不出空闲与娟子碰面,姐妹们少会坐一起,更不可能推心置腹去闲聊日常。
个子长高长大了的娟子,没有人来与自己说话解烦闷,她心里憋屈得很。
成天伴着老实木纳的父亲,“引路将军”兴盛老汉又不喜说话,半天也难以打出个屁来,母亲又是个“哑巴”,更不会说话,仅靠眼神与手势比划,无法顺畅沟通,更让娟子郁闷不安。
自然,时间久了,娟子心里也不是个滋味,感觉总窝着一团火,又堵得慌,憋得难受。一个人形单影只,成天孤孤单单,心里的烦闷与不安,找不到倾诉的人。
许是兴盛老汉,察觉到了女儿那郁郁幽幽的神情,许是老汉自己一下就开化了,突然感觉女儿就长大了,若自己仍与妻子继续争吵,只怕女儿更会生气,加重女儿的忧郁愁绪。
总之,兴盛老汉的家中,过去少会停歇的争吵与喊叫声,自娟子一夜间长大后,“哑婆”那凄惨悲凉的哭喊声,一年也难得再听上几回。“引路将军”兴盛老汉他们夫妻之间的吵闹,总算停歇下来了。
从此,兴盛老汉一家,安安静静,无声无息,就如同从村子消失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