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4.27 周六 小雨转多云
01.
美翠,大脑袋的媳妇,我的邻居。
说美翠之前,先来说说这“大脑袋”。“大脑袋”是村里三老汉唯一的儿子。年轻时候,“大脑袋”身形健硕魁梧,尤其是那一颗肉滚滚的脑袋,乍看,比一般人的脑袋至少多半斤八两的肉。
也许,就是脑袋上肉多的缘故,村里人赠他一个非常形象的绰号“大脑袋”。一传十,十传百,“大脑袋”这一土生土长的绰号,就跟长了翅膀似的,飞遍整个村庄。
男大当婚。“大脑袋”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三老汉托村里有名望的,又能说会道的老队长说媒。老队长是个十分热心的人,又有比较广泛的人脉。没出半年,就听村里的人们传说,“大脑袋”要娶媳妇了。
那时,乡下人家办事宴,都是从邻居家里借桌子,借凳子,借盘子碗。依稀记得,结婚吉日前两天,“大脑袋”和几位本村的年轻后生到我家来搬桌子。我父亲逗他:“看这脑袋,跟抹了猪油似的,有媳妇就是不一样。”“大脑袋”不说一个字,但脸上的笑,比春天里完全盛开的蒲公英都要好看。
“大脑袋”的媳妇,不是别人,而是美翠。
“大脑袋”和美翠结婚的当天,村里人都去了。脆生生的鞭炮声中,新娘子美翠到了婆家的院子里。一阵推搡,喧嚷后,盖着红盖头的美翠,被“大脑袋”从婚车上抱下来,站在了早已铺好的红色小毛毯上。这对新人站在院子里,站在里一层外一层看新鲜看热闹的人群中。婚礼仪式在介绍人的宣读中,一项一项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看到揭掉了盖头的美翠时,人群中发出了啧啧的称赞。
02.
美翠特别好看。这么多年过去了,而今每每读到《诗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眼前不自主地就浮现出美翠做新娘那天美丽的模样来。
从前,村里还有集市,十天一集。一次,我母亲到集上去采买东西,偶然遇见“大脑袋”。两人站在当街聊了一会儿。“大脑袋”听说母亲要到门市部去,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二奶奶,你到门市部帮我买几包卫生巾吧,老婆今天安顿了这个事。哎,哪有男人去买这玩意儿的,你说?”说罢,他尴尬地笑了。
美翠和“大脑袋”只有一个儿子,和我侄子年龄相当。美翠的公婆,我唤作“哥嫂”,我们都算是本家,据说,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他们的父辈和我的祖辈一路相伴,从别处逃荒至此。同在一个村子落脚,又是一姓,所以心底有几分心照不宣的亲切与亲近。
03.
离开老家后,很多年都不曾再见美翠一家人。那年,我结婚。宴坐的那晚,美翠的婆婆到了。老太太还是我记忆里的样子,要说什么细处的不同,大概就是,老太太的头发白了不少,一张嘴说话,发现牙齿了少了几颗。
我的婚礼上,没有见到美翠,也没有见到“大脑袋”。不久,就听说美翠患病,而且,据说是棘手的癌症。
彼时,“大脑袋”早已有了自己的大车,日日拉货送货。村里人说,有几年,“大脑袋”年收入都是二三十万。多么好的日子!多么有盼头的日子!可是,美翠这一病,“大脑袋”只能停车歇业,带着美翠辗转行走,四处寻医问药。从临近的银川,到远处的西安,再到首都北京,后来的日子里,他们夫妻二人的足迹,走遍了很多地方。
病情确诊,是癌症无疑。只能用药物维持,别无他法。不知道中年的“大脑袋”和美翠夫妇二人,听到这样的结果,心里有过怎样的翻江倒海,惊涛骇浪。也不晓得,当美翠知道自己的余生,只剩下屈指可数的时日时,内心有过怎样的挣扎与煎熬。
只靠着药物维持生命的美翠,后来,据说有一段时间状态还不错。可是,病情再次复发,美翠知道自己不行了。当家里人又张罗着要带她到别处就医时,美翠拒绝了。在当地县城的医院里住了几天后,美翠要回家。
回家后第三天,年仅四十七岁的美翠辞别人世。
04.
美翠下葬后的那个下午,母亲打电话给我。当她告诉我美翠离世时,恍惚中,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我又问了一遍。“美翠殁了”母亲黯然地说到。我的心上,霎时有惊雷滚过。一扭头,窗外彤云密布,大概,是要下雨了。
若是七十岁,八十岁的老人,去了也就去了。可是,美翠才四十七岁!如果,一个人的一辈子,按八十年来计算,美翠也才不过走了二分之一多一点的路程。也许,是病魔觊觎她生前的家产,也许,是苍天无心的一个玩笑,可是,无论是什么,这一个结局,却叫人心痛得无法呼吸。
沉默了许久的母亲又说,最近,村里已经去了三个年轻人,都是四十朝上,五十左右的年纪。
这个消息,如磐石一般,坠得心痛。
人到中年不如狗。
想到村里离世的中年人,想到美翠,滋味万千。年轻时,身体是铁打的,轻微的风吹草动,身体浑然不觉。年岁渐长,生活的压力越来越大,负担越来越重,身体这块好铁,也开始锈迹斑斑。有些时候,仅仅是几滴忽然落下的雨,就会将它腐蚀得面目全非。
前段时间,到医院做了全身体检。向来以为,自己的身体很好,一不痛,二不痒,肯定没有啥毛病。拿到体检报告时,却在心里隐隐地担忧起来。因为职业原因,身体上的某些部位也出现了瑕疵。家里人看了体检报告后,也劝我务必抽空去别处再做详细的检查。
健康,永远都高于其它,而且,是远远高于其它。没有健全健康的身体,就算你有漂亮的脸蛋,有出众的才华,有丰厚的财产,又有何用?没有健康,幸福也只能是一个飘渺的梦,一座无法抵达的宫殿,一段永远也看不到风景的路。
活着的终极意义是什么?古往今来的先哲圣人,都曾追问和探究过这个亘古的谜题,但是,时至今日,也没有几个人能够说清楚,活着的终极意义究竟是什么。即便说不清楚活着的意义,可是,蝼蚁都贪生,何况人乎!
我们无比贪恋活着,最明显的,莫过于我们对“死”讳莫如深。
05.
国人历来避讳谈及死亡。司马迁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重于泰山是一种怎样的死?轻于鸿毛又是一种怎样的死?死亡,是生命自然的轮回,就像日升月落,就像花开花谢。虽然,月落还会再升起,花谢还会再盛开。可是,要知道,那轮再度升起的月亮,那朵再度灿然的花,都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一轮,那一朵。相比较一朵花,人的寿命要长久得多。但是,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面对死亡,唯有平和从容的心态。面对死亡,时时刻刻要保持着一份清醒的理智。要知道,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死亡,就已经如影随形。也要知道,死亡,它是一个化了妆的,戴了面具的骷髅。
有时,它会与你擦肩而过,给你一个模糊的侧影。有时,它与你遥遥相对,惊得你目瞪口呆。也有时候,它会旁敲侧击,用意外的注脚,在你的生命里敲响警钟。它不会说话,但是,它一次次用犀利的冷峻,冷酷的无情告诉你,好好活吧,否则……
已故作家史铁生说:“命运就是一出人间戏剧,角色是不可调换的。当我的双腿和两个肾都被拿走的时候,我的身体失灵了。这是我所认为的命运。有天在报纸上看到一句话,我觉得挺有道理,它说:世界上只有两种生活——一种是悲惨的生活,一种叫非常悲惨的生活。我觉得活着就是你对生命有疑问,对生活有疑难。但是关键在于一种面对人生的态度。对待生死我选择一种乐观的态度……”
06.
也许,只有经历过狂风骤雨,惊涛骇浪,才更懂得波澜不惊的美丽。只有经历过病痛与意外,才更懂得健康安稳的幸福。
美翠去了,带着她行走人间四十七年的履历,带着她对家人无限的眷念和牵挂,也带着对美好生活深深的不舍。美翠去了,她把微笑留在人间,把掌纹留在人间,把最好的年华也留在了人间。
那个阴雨缠绵的深夜,又一次失眠里,我开始盘算着,怎样才算好好儿活。是不生气,不计较,不攀比,不怪罪?是用力,用情,用心?是活在每一个朝阳灿烂的日子里,活在每一个当下?
也许就是,也许,还有其它。
这些年,触手可及的人,一个个不辞而别,带来巨大痛苦的同时,也渐渐明白,死亡,是生命的归宿,是生命的结束。但是,死亡,也是全新的开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死亡,让人更透彻地懂得,时间的重要,付出的重要,善良的重要。也告诉人们,走过,爱过,奋斗过,珍惜过,就是活过。
春色盈盈。黑暗仁厚的地母呵,愿在你的怀里,永安美翠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