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上春秋》

——人生各阶的况味与认知之变

人生该是一架隐在光阴里的长梯吧。阶与阶挨着,不声不响,可每踏上一阶,脚下的温凉、眼前的光影、心头的轻重,都悄悄换了质地。人站在阶上回望,常能看见前一阶上那个自己——或蹲身捡糖纸,或急步赶路程,或倚栏看云走,模样熟悉,却又隔着层叠的日子,添了层说不清的恍惚。这梯上的每一阶,便是世人常说的“阶段”,各有各的注脚:小到一口粥的咸淡,大到对天地的打量,连对光阴的感知、对“存在”的琢磨,都跟着阶数走,慢慢变了滋味。

最底几阶,是沾着泥土气的孩童与少年时。那时梯阶矮,离地面近,世界像个敞口的木匣子,装着的全是亮闪闪的新鲜。孩童眼里,一块麦芽糖能含出半日光景,新布鞋的针脚要数着玩,连对旁人的欢喜都简单——是“他肯把最甜的那颗糖分我”,或是“她辫子上的红绳总晃眼睛”。他们的“存在”原是先于“思考”的,像卢梭说的“大自然希望儿童在成人以前就要像儿童的样子”,不用追问“为何开心”,味蕾触到甜、指尖蹭到暖,笑意就从眼角漫出来了,连哭闹都来得纯粹——摔了跤哭,给了糖笑,不用藏着掖着。

也从不在意时间。暑假的午后漫长得像化不开的蜜,趴在竹席上看云,从“像卧着的狗”到“像摊开的棉絮”,再到淡成一片白,也不觉得是虚度。时间在那时是软的,像灶台上刚蒸好的米糕,怎么捏都有富余。不是不懂“时辰”二字,是不信它会跑——总以为明天的太阳和今天一样暖,过年穿新袄的日子永远在前头等,连“长大”都只是个模糊的念想,关联着“能自己买糖”“不用被催着睡”。那时的好奇是野地里的草,不用种,自己就漫上来:蚂蚁搬家要跟着走半条街,星星为什么不掉要问得大人答不上来,连墙根的青苔,都觉得是另一个小世界的草坪。这梯阶的逻辑简单:看见的、摸到的、尝到的,便是全部的真。

再往上攀几阶,梯阶的木纹慢慢深了,周遭的声响也杂了——是青年到中年的转角处。人常会在某一日忽然愣神:再拿起麦芽糖,嚼两口就觉腻;新衣裳穿在身上,先琢磨“旁人会不会笑”;连少年时记在本子里的名字,再翻到都要笑“那时怎么这样傻”。不是旧时的事物变了,是脚下的梯阶高了,眼里的框子换了——原来糖不止有甜,还有“该不该贪”;衣裳不止有暖,还有“合不合身份”;欢喜不止有心跳,还有“妥不妥帖”。

这时候,“思考”开始追着“存在”跑。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这“立”原不是立功业,是开始用念头给日子搭架子。人会忽然关心“意义”:做这份事到底值不值?和这人走下去到底对不对?连“旁人眼里的自己”都成了挂在心口的秤——像对着镜子挑衣裳,总怕镜中人不够周正。孩童时从不在意的年岁,这时也成了要紧事:生日那天吹蜡烛,会忽然顿一下:“哦,竟已到了该扛事的年纪。”时间也忽然成了攥不住的沙,指缝一漏就少一块——昨天还和人笑说“毕业早着呢”,转眼就听见“那谁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这梯阶的况味是“慌”,像捧着碗水走斜坡,既怕洒了,又怕慢了,连“我思故我在”都带着急:得想清楚,才不算白活。

再往上,梯阶渐缓,风也凉了,是往老年去的路。人站在这一阶,常觉时间跑得更快,偶尔也生些暮气。其实不是时间快了,是“新鲜事”少了。孩童时一天能撞见三个“头一遭”:头回见蜗牛爬墙,头回吃杨梅酸得眯眼,头回自己过马路;如今过一月,能记起的“头一遭”也未必有一个。不是世界旧了,是眼里的“滤镜”薄了——不再把“重复”当“空耗”,反倒能在重复里捡着安稳:早上的粥和昨天一个味,好;傍晚遛弯,老邻居还在老地方下棋,好;窗台上的花又开了一朵,好。

这时候,“思考”与“存在”慢慢和解了。不必等到海德格尔说的“向死而生”那般沉重——知道日子有尽头,反倒懒得纠结“意义”了。年轻时总问“要成个什么样的人”,这时更想认“当下是谁”:是那个给孙辈剥橘子、剥得满手汁水的人,是那个翻老照片笑“当年头发真密”的人,是那个雨天靠窗坐着、忽然想起“小时候也这样看雨”的人。对“吃喝”又上心了,却不是贪嘴,是觉“能嚼动青菜”“能喝热汤”本身就是福;对“欢喜”的念想也淡了,换成了“老伴降压药没忘吃吧”的惦记。这梯阶的逻辑是“认”:认了“不完美”,认了“留不住”,反倒在“认”里松快了——原来“我在”不用靠“我思”证明,喘气、吃饭、念着人,便是实实在在的“在”。

说到底,哪有什么截然的“阶段”?不过是梯阶连着梯阶,上一阶的影子叠着下一阶的脚印。孩童时攥糖纸的手,和后来数皱纹的手,原是同一双;孩童时看云的眼,和后来看孙辈笑的眼,原是同一双。人常说“各阶段有各阶段的逻辑”,那些逻辑哪里是孤立的?孩童时“贪甜”的天真,是后来“觉腻”的底子;年轻时“急着琢磨”的慌,是老来“坦然”的铺垫。

这架长梯从没有顶,人往上走,无非是在不同的梯阶上,反复认领“自己”。有时是孩童手里的糖,有时是中年肩上的担,有时是老年窗前的雨——说到底,都是同一颗心在不同的光里,映出不同的影。梯上的风凉了又暖,人走着走着,就懂了:每个梯阶的好,原不在“比上一级高”,而在“这一级有这一级的光”。就像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各有各的景致,各有各的况味,凑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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