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物篇
前几天出差晨起登山,爬到半山腰时在一个石凳上小憩,雾大晨凉,将随身的方手帕垫在石凳上隔凉,第二天回家后,翻包时才发现遗失了这条陪伴多年的手帕,一阵不舍。
想想这么多年来,多少伴随自己的物件渐渐掉队了。最喜爱的衣裤磨破了,那副戴起来挺有格调的太阳镜前几天脱落了镜片,记忆中买过的书到书架寻时也不知所踪。
这些都还是经久耐用的老物件。而那些不断更新迭代的新物件,如手机、电脑等高科技产品,汰弃之快,更不待言。
木心的诗《从前慢》讲得实在好:
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 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物即是岁月,岁月即是物。让日子慢下来,是为了和老旧之物陪伴的更久一点,更深沉一点。
物唯其老,才能显出岁月的痕迹和所有者的灵魂。
西方男士一双鞋、 一套西装 、一柄手杖、 一顶帽子、 一个烟斗、 包括自己,此六件经久,则绅士境界全出。
客问白居易为何自号“六一居士”,白居易回答:
“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
客曰:
“是为五一尔,奈何?”
居士曰:
“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
古人说人书俱老,真说到人心坎里去了。
那些我们失去或正在失去的东西,告诉我们自己已长大或老去……
二 人篇
曾经陪伴你的人渐渐掉队了。前几年奶奶去世,我写了一首诗怀念她:
《清明忆祖母》
堂前春常在,
榭下燕复来。
柴灶余温烬,
梨花今又开。
记得小时候多少个寒冷的冬夜,奶奶总是一边摇着纺车,一边就着柴灶的余温,给我讲故事。
龙应台的《目送》说得好: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有个朋友对我说,有次她的一个许久没联系的挚友居然以没话说为借口不接她电话。这事对她的打击不小。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和人家说什么,只是突然想打电话而已。她想,真的分开了,回忆就淡了吗?
几年前,高中同班同学罹患肝癌晚期,经过几次手术后,病情加重,遂放弃治疗回老家静养。
这个班级毕业十多年没有过聚会。有人在班级微信群里发起筹集慰问金,并组织派代表去看望,当然是自愿的原则。谁想去就去。
十多年没见,群里一下热闹起来。这时,一个同学说:
“几个代表去就行了,这种事去那么多人干嘛?”
我当时听到“这种事”这三个字有点冲动,马上说:
“我只代表我自己,不代表任何人,“‘这种事 ’是什么事?四五个你认为很多?”
一个同学出来圆场说:
“同学之间没什么好忌讳的,只是去多了可能有点太闹,一部车,四五个人刚好。”
我说:
“不闹,那时大抵是娴静和沉默,只想微笑地看上一眼。是对逝去的岁月的一种交待。
大家虽然在QQ上有互动,但只是各忙各的,以致十年未见。说来不怕笑话,我是去看我自己。”
我说,这是自愿原则,不忌多,不怕少。不料,那位同学因为我的这番话气得退了群。
现在想来,当时确实有点意气用事,但对说出的话并不后悔。
我和其他四五个人私下联系好就去了。当时带上班级筹集的慰问金,看望了病床上的同学。
有个细节至今记忆犹新,当时同学躺在床上,身体已经无法活动了,但看上去精神状态非常好。
我们一进他的房间,他马上一一叫出我们几个同学的名字,他甚至开起了一个同学的玩笑。
于是大家回忆起高中时期的点滴往事,整个见面有说有笑,气氛很好。
几个月后,同学走了。
其实,生命就是这些记忆的碎片拼成的,根本就不是连贯的一块,更何况有岁月的摧残,人如此,感情也如是。
在我看来,唯一不变的只有对真理的追求和对生活的热爱,对自己乃至人类的爱,至于一个个个体的遭遇,不必强求。
不必烦恼,无须忧伤。有的时候,父母久不联系也会有不理解,甚至质疑。人世间就是这样。对得起自己,就行了。
我们和过往的人的交流,其实也是匆匆,一生一世的挚友本就难得,人生得其一二,也就了不起了。
似乎应该这样想,我们和曾经的人有过曾经的欢乐时光,童年、中学、大学、甚至短暂的爱情,都有人陪我们度过,而且也大抵是真心的,此足矣。
何必强求一生一世,永不褪色?
三 执守
如今,很多年轻人对生活、对自己的工作不满意,其实这很正常。我见过的人中,没有一个人对现状百分百满意的。
回想自己这么多年过来,可以说是处处不满,对父母不满意,对学校不满意,对女朋友不满意,工作后,对单位不满意。几乎没有一件满意的。
甚至更吊诡的是,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让自己激动了。以前一有小成就就开心好几天,现在要让自己为什么事高兴真是太难了,反而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不顺,会糟心好几天。
大概这就是所谓“烟花易冷,岁月难饶”吧。
仔细想想,其实在如许的不满意中,我们失去了很多。
古希腊大哲苏格拉底某日带弟子来到一块麦地,面对满地沉甸甸的麦穗,他对弟子们说:
“你们去麦地里摘一个最大的麦穗,只许进不许退。我在麦地的尽头等你们。”
弟子们似乎听懂了老师的要求后,陆续走进了麦地。
他们低头前行,边走边挑挑拣拣,随手扔掉。总认为遇到的不是最大最好的。就这样过了很久。
“你们已经到头了。”
弟子们抬头一看,只见苏格拉底在麦田尽头朝他们大声说:
“这块麦地里肯定有一穗是最大的,但你们未必能碰见;即使碰见了,也未必能作出准确的判断。因此你们刚刚摘过的麦穗中,肯定有一个最大的。”
其实,苏格拉底想告诉弟子的是,我们追求最大的麦穗是没错,但把眼前的麦穗拿在手中,才是实实在在的。
现在的人,可能是因为选择太多了,所以慎之又慎终至愁肠满腹。
周作人有本散文集叫“自己的园地”,我觉得这个名字非常好,很有深意。
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有“自己的园地”。这个园地可以是真理、爱、理想、原则等任何珍贵的值得我们一生去守护的东西。
不管我们身处何处,境遇如何,也不论我们走在人生的哪个阶段,我们都不能放弃这片园地。
理想的事情,是一辈子的事情,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可以做,不一定要作为职业做。
如果一旦作为职业做,就很难保持那份纯正的理想了。
从选择太多,到没了选择。这似乎是大多数人的真实写照。
多少人初出茅庐,怀揣梦想,大胆说话,勇于任事,几经波折之后,锐气全无,只剩“呵呵”,变成好好先生了。
又有多少人开始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一心想辞职,踌躇满志,多方筹划,但患得患失,始终没能迈出创业的一步,最后也就油腻了。
孔子的“戒之在得”说得多好啊。他老人家告诉我们,人生其实在做减法。即便之前的“得到”,其实也只是为了更好的失去。
人生好比一场负重的旅行,只有那些轻装简从的人,只带少数几个真正宝贵的东西,才能一路安然,走的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