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树

        那个夏天,是我第一次与生命中的悲催亲密接触。那个暑假一结束,我就要摇身一变成为小学生了。爸妈说小学开学没有军训,他们将弥补这个遗憾,为我开个军训班,成员只有我一个,教官则由他俩一人一天交替担任。我认为他们不是在弥补遗憾,而是制造遗憾。不过我不敢说。

      第一天,老妈说“报数”,我喊“1”。

      第二天,老爸说“报数”,我喊“1”。

      老爸说:“头要向左看,左边是你的队友。”

      我说:“哪有队友?”

      老爸说:“眼中无队友,心中要有队友。”

      我说:“可是老妈不是这么教的。”

      老爸说:“敢顶撞教官?罚你沿着大院边缘跑十圈!”我边跑边想,眼中无队友心中有队友,大哥你武侠小说看多了吧?

      第三天,老妈说“报数”,我喊“1”,头向左转。

      老妈说:“嘛呢?头转啥?”

      我说:“眼中无队友,心中有队友。”

      老妈说:“还狡辩!做错了还狡辩!罚你沿着大院边缘跑二十圈!”不带这么玩未成年人的好吗?你们小两口闹别扭凭什么祸祸我啊?那几天我爸妈正在冷战,可到我这里就是真刀真枪了,有时候简直可以看到他们头上的一大朵蘑菇云。

      第二周,我们大院新搬来几户人家,我也有了两个一起军训的队友。我以为春去春又回,时间告诉我我错了。付诗家比我高,王星华比我矮,我排中间。那些向左看向右转的,我三次里至少要错上一次。大院边缘的水泥地都快被我跑秃噜皮了。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为这处罚跑得脚疼。

      那个大院有两个篮球场大小,中间是个带来春夏秋冬季节消息的花圃,两头各有一棵常年站岗的法国梧桐。冬天的月圆之夜,东升西落的圆月会挂在枝桠上,像是一个被叉子叉住的蛋黄。

      那时候我们白天军训,到了晚上还生龙活虎,在大院里嬉戏追逐。跑累了就往花圃两边的长椅上躺。那是两条长得离谱的木椅,我们三人连着躺下刚好躺满其中一条。耳边是蟋蟀领唱其他昆虫和声的合唱,头上是怎么数也数不完的星星。偶尔接过大人递过来的西瓜,比赛谁能把西瓜籽吐最远。

      开学了,我和付诗家同班,王星华在隔壁班。不过我们上学放学都一起,就算一个值日也是两个人帮忙扫地倒垃圾,最后边走边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扫地把营归把营归”。

      有一天王星华请病假,付诗家不小心把我的试卷撕了。我小心眼儿以牙还牙,把他气哭了。这一天放学我和赵溪月一起走。半路上我们打闹起来,她在前面跑我在后头追。她的质量太大惯性也大,没刹住车掉到臭水沟里了。我去拉她,结果因为力的大小、方向都往她那儿偏,我也掉下去了。还好付诗家的爸爸老付经过,把我俩拔起来,送回了家。

      我坐在老付的摩托车上说:“叔叔我们把你的车弄脏了。”

      老付说:“车脏了可以洗。心灵脏了就难洗干净了。你为了拉同学不怕掉沟里,说明你的心灵干干净净,是个好孩子。”

      过了两天,我爸妈重新迎来和平年代,便请老付一家到我家吃饭。

      我爸举起酒杯说:“老付,谢谢你把小霞从水沟里拔出来。我敬你一杯。”两人干了。

      我爸又举杯:“车脏了可以洗,心灵脏了就难洗干净了。为这句话,我再敬你三杯。”

      喝完这三杯老付就趴桌子上了。我爸说:“哈哈哈这小酒量。”自己又喝了一杯,也趴下了。请注意,他们喝的是啤酒。

      两位夫人随他俩趴着,一起收拾桌子一起洗碗一起话家常。

      从此两家人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那几年我几乎天天和王星华、付诗家在一起疯玩。我这个假小子闯下的祸绝不比他们少。有一次我们比赛荡天梯。王星华荡了一个多来回,付诗家荡了两个半,我憋红了脸荡了三个,右手虎口流血,被我爸送去打破伤风针。皮试的时候快疼死老娘了。回到家里爸妈难得一见地团结合作,男女混合双打了我一顿,教育我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从此我有意不再和王付组合一起胡闹,只参加一些打牌下棋之类的文艺类游戏。差不多从那时起,他们开始爱上各种球类运动。我则常常客串啦啦队员,凭着一副好嗓门冒充人山人海。

      上初中时,有一次他们在打球,我在场边看。他俩运球、过人、上篮、假动作、干拔跳投,动作干净帅气,只差一点命中率,十个投篮里最多进一两个。这时一颗足球飞来砸我头上,我摔倒了。王星华跑过来问我受伤没,付诗家跑过去问清谁踢的就和人家干起来了。大家急忙拉开他们,这事最后不了了之。

      王星华在我们三个人里书读得最好,中考后进了市一中,我和付诗家则在县城读高中。

      在一个春天的周六,付诗家说要带我去水库探险。

      我们骑着单车到了山脚下,沿着石阶往山上爬。石阶道边满是杂树野草野花。我刚想第三次休息,视野豁然开朗。天空湛蓝,湖水碧绿,湛蓝的天空倒映在碧绿的湖水里,美得如梦似幻。偶尔有一两只小鸟飞过蓝天,像是海里游着的鱼。围着水库的山上满是一棵棵直指天空的树,如枪如戟,如豪猪身上的一根根刺。

      看够了风景拍够了自拍后,我们往水库岸边的路上走。林子越来越密,路越来越窄,因为天刚放晴,很泥泞。付诗家捡起一条长树枝,折成两半,递给我一根。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在树林里彳亍,我以为至少走了两个小时,拿出手机一看,才过去不到一个钟头。手机里的信号只剩下一格。我正想叫住前面的探路先锋付诗家,脚上突然要断掉似的疼,疼得我汗水泪水一起下来了。

      付诗家一路把我背下山。那时候天色慢慢暗下来,沿路高高低低的植物像是动画片里的巨人和野兽,配合着时起时停的山风时而安静时而低吼。我满脑子开始出现熊、狼、蛇,搜救队,电视里盖着白布的担架,爸妈哭泣的脸……

      听说把付诗家给累得,第二天除了拉撒之外连吃喝都在床上。

      有一次下雨我没带伞,付诗家给我送来一把伞。结果他自己淋雨感冒了。我偷偷把药放在他课桌的抽屉里。

      第二次下雨我没带伞,付诗家穿着雨衣给我送来一把伞。我放心接过来。结果他的雨衣是借的,他穿回教室就还回去了,还是淋雨感冒了。我偷偷把药放在他抽屉的时候,发现了一盒药和一张纸条。虽说姐是个心地善良人畜无害的优秀中学生,但我看完纸条还是把它和那盒药一起扔了。

      第三次下雨我还是没带伞,我接付诗家递过来的伞,打开,说一起撑回去吧。

      我和付诗家读的大学在省内的不同城市。王星华考上了国防科大,是我们三个人里唯一考上重点大学的,这个好消息一时在大院里爆炸开来。不过,接下来,王星华已经是故事里的第三人称了。

      大一那年寒假,因为我爸的工作调动,我家搬到了市里。我告别了大院里春秋冬夏不断变换颜色的花圃,告别了那两棵一年又一年叶萌叶落的法国梧桐,告别了整个大院的阳光明媚、月华皎洁和星光灿烂。我爸在饯行宴上喝得烂醉如泥,这一次我妈没责怪他,因为她自己也喝醉了。

      大学在校三年半里,我和付诗家常常在节假日往返于两座城市之间。动车一个小时,大巴两个半小时,普快四个小时。我曾经站了四个小时站到双脚几乎失去知觉,但所有辛苦酸痛被车站门口付诗家的笑脸驱散。付诗家曾在一个冬天的周末骑着自行车连接两座城市,从天亮骑到天黑,然后把那辆崭新的自行车送给我。

      大四下学期,付诗家在省城实习,而我进了深圳一家公司。我们没能等到约定的戴着学士帽的合影,就分手了。我们有一千个理由在一起,但是分开的理由,一个就够了。

      爱恋败给流年,情谊败给距离。初恋就是这样,无疾而终的多,暴病而亡的少,含苞怒放的多,结出硕果的少。但很多时候,有过开花时的芬芳,对很多人来讲,就已经足够。

      大学毕业后我曾经回到那个大院,院子中间的花圃和长椅都不见了,变成了水泥地,上面停满了小车。只有两头的法国梧桐还落寞地站着岗。阳光从树叶的罅隙里流淌下来,地上明明暗暗间有一些落叶,像思绪一样这儿一片那儿一片。再过一段时间的月圆之夜,东升西落的圆月会挂在枝桠上,像一个被叉子叉住的蛋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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